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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徽州时,沈默想去看看胡宗宪,便命队伍且住,轻车简行、到了绩溪县的龙岩村。谁知却扑了个空。家人告诉沈默,大帅赋闲之后,便时常到邻近的山庙里,跟和尚喝酒下棋,经常不回家。
沈默问是哪个庙,家人说‘说不准’,便派人私下去找,谁知大半天过去了,也没把人找回来,只带回了胡宗宪的一封信。
沈默掏出信纸展开一看,一行熟悉的字迹道:‘半生碌碌终得闲,百年心事归平淡;消磨傲骨惟长醉,洗发雄心在半酣。’确实是胡宗宪所作。
虽只是寥寥数语,却道尽了胡宗宪的心情……看得出来,这位昔日权掌半壁江山的大帅,在回到故乡之后,希望能够忘掉昔日的一切,过些平平淡淡的日子,但雄心傲骨如何能够忍受这种巨大的落差?只能靠酒精的麻醉,才能一天天捱下去。
胡宗宪的诗文在余寅等人手中传看,每个人有心有戚戚,王寅低声道:“对默林公来说,命运确实太残酷了,他进士中得艰难,半生仕途不顺,在七品上磋跎了十几年,真正扬眉吐气、施展抱负时,已经是四十多岁了,”顿一顿,他看看沈默道:“所以他对权势、对成功的渴望,远远超过了大人。”
“说我干什么……”沈默微微摇头,又点头道:“十一年前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才是七品巡按,十年时间弹精竭虑,承担了多大的压力和痛苦?刚刚做出这样一番事业来,就被彻底剥夺了……时间实在太短,转变实在太急啊。”
王寅点点头,紧紧盯着沈默道:“如果换成是大人,您能平静接受这一切吗?或者也像大帅那样消沉度日?还是有别的选择?”
沈默看看他,目光投向了远处黛青色的山峦,长长吸口气道:“也许只有到了那一天,我才能回答你。”王寅还未答话,沈默的目光又转到他身上,一字一句的低声道:“但在我的目标没达到之前,我说什么也不会放弃的。”
王寅目光复杂的与他对视道:“但人的命运,总是被强者掌握着,一如我的命运之于大人,亦如大人的命运之于……更强者。”
沈默明白了王寅的意思,正色道:“我确实还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无论大人想做出什么样的伟业,”王寅深深一躬道:“请先掌握自己的命运吧。”深吸口气,又道:“在没有掌握自己的命运之前,请不要再做那些危险的事情了!”
“请先生教我!”沈默知道,他指的是自己在东南的那些布置,这当然蕴含着不小的风险,但当时他在东南一言九鼎,朝廷大员又无暇他顾,时机实在是太好了,沈默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要做一些事情。
这一切,王寅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但当时沈默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以他才忍住没说。一直到了徽州,借着胡宗宪的由头,终于把话挑明了,如果沈默的答复不让他满意,直接下船回家……老头算计太精了,丫就是徽州人,现在下船,都能赶上晚饭了。
但沈默谦逊的神态,让他感到孺子可教。这位当年胡宗宪的第一谋士,终于第一次展现自己的风采道:“当今已经时日无多,”在茫茫江面上,船上更没有外人,王寅也不避讳道:“新主登基指日可待,值此新旧交替之际,风云变幻,成败转头,所有人都红了眼,斗争将是几十年未见的激烈,往日所谓的斯文,所谓的体面,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只有你死我活,成王败寇!”见沈默已经被说得额头见汗,他用丹田喷出六个字道:“你…准…备…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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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真想写来着,片刻不停的鞭炮声吵得我竟啥也写不出来……
第七五一章 凉风起天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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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船行驶在宽阔的运河上,这船宽大而厚实,船头的浪泼不进来;船外的风吹不进来,航行的路程,早已预定,更不需要担心,水手们摇着撸都能恹恹欲睡,一切仿佛无比安静。
但在层层把守的最高层船舱中,沈默和他的几个谋士,却仿佛置身于惊涛骇浪之中,正如这嘉靖末年的政局一般……
平日里优哉游哉,从不插手庶务,也不对沈默指手划脚的王寅,此刻露出了的峥嵘,他毫不留情的告诉沈默说:“大人必须忘掉在东南只手遮天、呼风唤雨的权威,要知道在京城角逐的各方,其实力都在您之上。”
沈默点点头,王寅说的对,自己回到京城,就只是个侍郎而已,比自己官职大的还有十几位,确实不算什么。便请王寅分析局势。
王寅无比冷静道:“值此风云变幻,人心汹汹之际。病君多疑于上,储贰心思叵测,权臣剑披弩张,宵小侦伺于侧。更不利的是,大人离京两载,寒暑易节、冷暖变幻,人情疏远,显然处在弱势且被动的局面中。”
“先生的分析,本人完全赞同。”沈默点头道:“请问我该如何面对?”他现在终于知道,盛名之下无虚士,古人诚不欺我。这王寅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于大局的把握上,却如高屋建瓶,始终俯瞰全局,不会陷于眼前的泥潭中。
“此刻绝非争竞雄长之时,更不易出头露面招惹是非”,王寅声如金石,语调坚定道:“必须十分注意养晦韬光,收敛锋芒,以静待时机。”停顿片刻,他一字一句道:“我有十六个字送给大人,请听好了。”
“是。”沈默恭声道。
“不近二龙,不入党争、不惹是非、不争一时。”王寅沉声道。
边上一直听着的沈明臣,忍不住扑喘笑道:“十岳公,你干脆说,当缩头乌龟就行。”
“乌龟有什么不好?”王寅淡淡道:“活得比别的生灵都长,便是最终胜利者。”说着望向沈默道:“徐华亭六十耳顺,高新郑五十天命,放眼朝廷四品以上,大人最为年轻,这就是您最大的资本,我们等得起,只要保护好自己,就一定能等到最佳的时机。
“让我做到隐忍不难。”沈默嘴角挂起一丝道:“可就怕别人惦记我。”
“您已经展示过自己的实力了。”王寅指的是,沈默在赣南时,对朝廷攻讦的回击,道:“不必存在弱者的担心。”喝口茶水,接着道:“其实有个现成的榜样,您可以照着学。”
“谁?”沈默问道。
“杨博。”王寅道:“此人功勋卓著,人脉丰厚,兼之与各派的关系的都不错,就算徐阶高拱也不愿和他闹翻,以免将其逼到对方阵营,但若有人想对他不利,他会毫不留情的给予还击,这样的人物,是谁也不敢惹、不愿惹的……”又道:“其实论资历、能力,他都是本朝的佼佼者,但他惯不显山露水,恐怕也不是真的甘于平淡,只是认为时机不到罢了……”
听他说到杨博,沈默不禁感慨道:“当年严东楼论天下奇才,认为只有他,陆太保和自己,三人能算得上,一转眼,就只剩下他一个了。”
“严世蕃虽然人品低劣,贪婪好色。”王寅道:“但他的眼光一流,至少在杨博这里,没有看走眼……大人好生体会一下此人的路数,看看他是怎么从嘉靖朝几十年的大风大浪中过来的,相信你会有所得的。”
“我知道了。”沈默点点头,暗暗提醒自己道,大明朝野,藏龙卧虎,切不可得意张狂……小觑了天下英雄!
后来的事实证明,王寅这当头棒喝,来得确实及时且必要,否则很难讲,沈默会不会在这个,异常残酷的历史转折点上栽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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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四十四年深秋,经过一个月的航行,沈默一行抵达了大运河的终点站通州城,眼看就要回家了。
但还未曾得以松口气,便发现运河上铁锁横江,水门紧闭,竟然一副如临大敌的状态。这时正是南漕云集、漕米入仓的旺季,不少漕船也被堵在城外,不得进入。宽阔的河面上,竟然出现了的千帆拥堵,进退不能的景象。
胡勇赶紧到别的船上打听一下,不一会儿面色低沉的回来道:“大人,是因为鞑子进犯,通州城戒囗严了。”
“是么?”沈默面无表情道,这就像被爆菊,一次两次可能反应强烈,但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
“那也不能让咱们堵在这儿啊?再说关上水门作甚?”沈明臣出声道:“鞑子天生畏水,还能从水门攻进来?”
“情况不明,少安毋躁。”余寅低声道:“大人,咱们刚回来,摸不清情况,还是静观其变吧。”
沈默点头应允,便吩咐手下一面去联络打探,一面撤到安仓隐蔽外,等待戒囗严解除。
傍晚时分来人了,竟是老相识朱十三,两人好几年没见面,此番相逢自然亲切,一番寒暄之后,沈默问起战事来。
朱十三叹口气道:“这次俺答的儿子黄台吉,和辽东的朵颜部,勾结起来,从密云墙子岭、磨刀峪溃墙入犯,钻了咱们的空子。蓟辽总督刘焘这才发现,急报朝廷,京师戒囗严,通州等府县也闭门戒备。”
“朝廷有何对策?”沈默问道。
“内阁已经招宣大总督江东,率总兵马芳、姜应熊、刘汉等速调兵入援,并召集大臣,议战守事宜。
皇上也敕文武大臣,分守皇城、京城各门,令镇远侯顾寰集京营兵,分布京城内外。”朱十三的答话有条不紊,脉络清晰,可见这些年来,他也成熟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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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十三说的不错,此刻的北京城,确实笼罩在一片不安的气氛中。
就连病中的嘉靖皇帝,都被惊动了,他召来首辅徐阶问道:“朕见火光,料想距京城不远,诸将何不截杀?”说着无力的叹口气道:“隔三差五这么一会,朕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听了皇帝的质问,徐阶老脸臊红,心中更暗恨那蓟辽总督不顶事儿,但刘焘与他的关系不一般,徐阶只能设法把他保住,便低声道:“出此疏漏,都是臣等无能,惊扰了陛下,请皇上责罚。”
“算账是秋后的事儿。”嘉靖的精神头,竟然比前年好多了,只是面颊浮现不正常的潮红,让人不禁暗暗担心,“先把鞑囗子撵走再说。”
“是。”徐阶知道皇帝今天肯定要责问,所以功课做得特别足,侃侃道:“兵部已经下令官军协力追剿贼寇,并严守通州、张家湾等粮草集散之地,陵寝以刘汉守,马芳专卫京师。”顿一顿又补充道:“请陛下放心,刘焘已经领兵赴通州迎敌,只要大军一到,鞑虏必望风披靡!”
“这个刘焘是干什么吃的?”嘉靖突然又怒道:“朕非杀了他不可!”
“临阵换将已经来不及了。”徐阶暗暗心惊,硬着头皮道:“而且刘焘这个人,才具还是有的,也不乏为朝廷建立功业的雄心;这次出了疏漏,应该是他上任时间太短,还不太了解情况所致,请皇上给他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嘉靖烦躁的叹口气,道:“只能如此了。”
“是。”徐阶暗暗松了口气。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原谅刘焘,吏部尚书的签押房中,一身二品服色的高拱,正怒气勃发的对郭朴道:“这都是弄啥来?蓟镇近十万大军,年费国串百万,又有长城天堑之险,为何还能让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