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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窑门口遮着一块军用雨布,从里面透出一股人体的气息,传来七嘴八舌的谈话声。库兹涅佐夫从这些声音中一下子就听出了卓娅的声音。他打了个寒喋,马上回想起卓娅眯着眼睛把全身紧贴着他寻求保护的情景,当时她的双膝弄脏了。在那濒死的时刻,当自行火炮凶狠地向他们射击的时候,他几乎本能地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卓娅,准备牺牲自己,而不使她受到弹片的伤害。当时他究竟干了些什么,特别是卓娅究竟干了些什么,他已经记不清楚了。也许,这一类事情古已有之,那时候男人们由于无法克制的本能而舍身忘我地保护女人,为的是让她们在世上传宗接代。
库兹涅佐夫站在土窑门口想象着:他同乌汉诺夫一道走进去的时候,卓娅的脸和服睛的表情将会怎么样。他皱皱眉,掀起了雨布。
土窑里又湿又冷。用炮弹壳做的灯闪着蓝幽幽的汽油火焰,照亮了潮湿的土壁。
这里共有三个人——卓娅、鲁宾和涅恰耶夫。他们全都挤在灯旁取暖,自制灯的火焰窜得很高,发出哗哗喇喇的响声。这时大家都回过头来望着门口。
涅恰耶夫中士在卓娅身旁半倚半卧着,他的肘部触到了她的膝盖,军大衣的胸襟敞开着,露出里面的水兵衫。他审视地瞅了卓娅一眼,小胡子底下露出微笑,白白的牙齿闪了一下。
“瞧,卓叶奇卡,到底把中尉给盼来啦!”
坐在空炮弹箱子上的驭手鲁宾顿时显得忸怩不安,他故意匆匆忙忙地用粗大的手指去捕捉从弹壳里窜上来的火舌。卓娅迅速地扬起头来,把脸朝着库兹涅佐夫,以此表示对涅恰耶夫的疏远。她的眼睛忽闪了一下,发亮的眸子里显露出不安的神色。然后她又安详地、放心似地微笑了一下。她的脸一点也不象不久以前在大炮旁的那个样子,现在显得很消瘦了。眼眶底下留着一道黑圈,嘴唇就象咬破了似的变得又黑又粗糙。
“不行,”库兹涅佐夫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现在谁也不能去吻她的变黑的嘴唇了。她的嘴唇怎么变成这样?涅恰耶夫干吗这么死盯着她呢?”
“暖哟,谢天谢地,你们可来了,亲爱的!”卓娅笑着说,毫不掩饰内心的喜悦。“我一直在等你们,小伙子们!多想见到你们活着回来呀!谢天谢地,总算回来了。你们上哪儿去啦?”
“不远,在弗里茨那儿作客呐,卓叶奇卡。我和中尉一道侦查了德国人的岗哨,”乌汉诺夫回答说。他低着头站在那儿,把一个圆圆的手提皮包扔到灯旁。这是一个家常用的提包,包上的搭扣是镀镍的,上面蒙着一层霜。“收下战利品吧,弟兄们!涅恰耶夫,把油布铺上!你们大概都象饿马似的想吃东西了吧!向我们敬爱的司务长致以战斗的敬礼!这头老牛大约还在后方拉他的破车吧,他就知道守着锅台,把奖章弄得叮当响。卑鄙的老家伙!还装出一副想念我们的样子哩!”
涅恰耶夫笑了起来。卓娅仰视着库兹涅佐夫,轻轻地咬着嘴唇,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她以一种不加掩饰的亲切态度期待着他开口。鲁宾板着紫膛脸,一直在灯上烤着他那双铁锨似的大手,不时地皱着眉头朝卓娅瞟一眼,把鼻子吸得呼哧呼哧地响。
“中尉,”卓娅招呼了库兹涅佐夫一声,其实,她不是用嗓子在喊,而是用她那消瘦的脸上的一双大眼睛在招呼他,并向他点了点头。“坐下吧!请坐到我旁边来,我有话跟您讲。不,不,”她咬咬嘴唇,又改口道,“这儿有一张纸条,您拿去吧,是达夫拉强给您的,要我转交给您。傍晚时,我没有空来,因为离不开伤员。幸亏鲁宾帮了我的忙。中尉,请您说说,难道贺们真的被包围了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先接住她递过来的纸条,问道:“卓娅,他现在怎么样?神志清楚吗?”
“半死不活的,”鲁宾忧郁地咕哝了一句。“老是喊着您的名字,说是有话要对您讲……”
库兹涅佐夫知道达夫拉强中尉受伤的情况。战斗刚刚打响,达夫拉强就受了重伤,几乎没有救活的希望了。库兹涅佐夫不看鲁宾,只是向卓娅投了一瞥。他明白了:达夫拉强的伤势依然毫无希望。他小心冀翼地展开了纸条。
上面用化学铅笔粗率、撩草地写着几行字:“库兹涅佐夫中尉亲收。柯里亚,你不要把我这个受伤的人留在这里,别忘了带我一道走。这是我的请求。如果我们再也不能相见,那就请你在我衣服左边的口袋里找出我的共青团团证,还有一张带题词的照片和两份通信地址。这是妈妈和她的地址,你拿去给她们写信吧。信怎么写你是知道的。只是不要写得太伤感了。就这些!我是一事无成,是个不走运的人。拥抱你。达夫拉强。”
卓娅站起身来,她脸上的肌肉抽搐丁一下,嘴唇牵动着,好象在微笑。
“祝你们健康,亲爱的小伙子们!我该去看看伤员了,已经在你们这儿耽搁很久了。”
“卓娅,”库兹涅佐夫阴郁地说,他把纸条塞进衣袋里,跟着她向门口走了一步。“我同您一道走,领我去看看达夫拉强吧。”
他们向门口走去,土产窑里的人全都沉默着。
“怎么样,斯拉夫人,都活着吗?”乌汉诺夫问道。“没有惊慌失措吧?”
涅恰耶夫中士用他那双疲惫的、布满血丝的深棕色眼睛盯着土窑的入口处。他看见雨布被掀开了一角,卓娅的短皮袄在那儿轻轻地摆动了一下,短皮袄下面是两条丰满的小腿,脚上紧绷绷地穿着一双被粘土弄得肮脏不堪的毡靴,仿佛她的脚是硬楔进去的。
涅恰耶夫突然从地上坐起来,叹了一口气,又象是从牙缝里哼了一声。现在,他已失去了原来那副衣冠楚楚、惹人注目的外表,下巴上长满了黑硬的胡子茬,小胡子和连鬓胡子就象在他脸上涂了一层阴影,使他显得神色萎靡,难看极了。他用指甲搔搔胸前的水兵衫,用一种俏皮的惋借口吻说道:“唉!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弟兄们,假如我们注定要死在这儿,我该向上帝恳求点什么呢?……我想恳求上帝同志,让我在临死之前,痫痛快快地吻一个姑娘!卓依卡身上没有什么动人之处,也许只有一对眼睛和两条腿还能吸引人。弟兄们!要是能搂着她睡一夜该有多美呀!然后哪怕用胸膛去堵坦克,也甘心情愿!我看,库兹涅佐夫倒沉得住气。鲁宾,你怎么样?你大概在乡下同姑娘们逛得够了吧?你到现在究竟糟蹋了多少姑娘?”
“一个个都让我瞧够了……就是没有一个出众的,”鲁宾故意逗他。“你真有眼力,看上了卓依卡……可是她的眼睛和腿不是为你长的。我在想,这码事儿搞昏了你的头。你在军舰上巧克力吃多了,在发疯呢!”
“不,鲁宾,看你这副嘴脸,找就知道,你于过偷鸡摸狗的事,对吧?真行呀!你身板结实,壮得简直象条公牛!你的脖子上能够折断一根铁轨呢。”
“得了吧,斯拉夫人!卓依卡愿意跟谁在一起,这个我们管不着!”乌汉诺夫喝住了他们。“总的说来,我是喜欢你的,涅恰耶夫。不过你再别讲卫生指导员的怪话,免得坏了水兵的名声。我听着就讨厌。够啦,你那张破唱片得换一换了!讲点别的吧!鲁宾,你也刹车吧!”乌汉诺夫满脸怒容,等土窑里静下来以后,他的气才平息下来,用温和的口吻说:“这就对了,我喜欢家庭和睦。涅恰耶夫,拿着吧!打坦克的奖品!在装甲运输车里一共弄到两支手枪和一只皮包。这支枪送给你。”
乌汉诺夫从皮带上摘下巴拉贝伦枪,连向枪套一起丢在涅恰耶夫脚边。涅治耶夫“哼”了一声,饶有兴味地打开了枪套上的按扣,抽出一支沉甸甸的、乌黑发亮的手枪,放在手掌上掂了掂份量。
“是军官用的,对吧,上士?好重呀!”
鲁宾用眼角膘着人家的武器,——这是一个被击毙的德国军官的私人武器。几小时前,这个德国人还在用这支枪向他们射击,叽哩哇啦地用本国的语言发着命令;几小时前,他还满腔仇恨地活着,并希望继续活下去。
鲁宾明郁地说:“这巴拉贝伦真够神气。不过我们没有权利用德国人的枪打仗。”
“有什么稀罕的!咦,那是什么?”涅恰耶夫朝乌汉诺夫正在摆弄着的那个手提包摆了摆头,后者正想解开包上的搭扣。
“是军官用的吗?也是他的?”
“好象是他的。我肯定包里有吃的东西,就把它拿来了。我们来看看吧。小包里是不会装手榴弹的。”
圆鼓鼓的手提包看上去没有什么危险。乌汉诺夫用劲扳了一下镀镍的搭扣,打开了提包,拎着它在油布上面抖了几下。
提包里的东西哗啦一声散落到油布上:一套崭新的丝织内衣,刮脸刀具、香肠、一块包着玻璃纸的面包、塑料肥皂盒子、扁形花露水瓶、牙刷、装在两个透明纸袋里的避孕套、带有深色毛料套子的军用水壶和一块系着表带的女式手表。最后掉在油布上的,是一副装在丝绸盒子里的扑克脾。纸牌的盒子上不知为什么画了一个很大的问号,问号底下是蔚蓝色的湖水,湖岸上,一个强壮的男子穿着窄小的游泳裤,正在追逐一个裸体的浅色头发的肥胖女人。从这盒纸牌里发出一股迷人的、刺鼻的味道,好象外国香粉的气味。
“卓叶奇卡可惜已经走掉了,”涅恰耶夫望着托在手掌上的女式手表说。“上士同志,允许我送给她一份礼物吗?这表戴在她手上才叫显眼呢!可以拿走吗?”
“要是她肯收下的话,就拿去吧!”
“你得留心点,你想干什么!”鲁宾鼻子里嗤了一声。“嗨,还有避孕套呢!”
眼前这堆光怪陆离的私人物件的主人是一个不知名的、被打死了的德国人,他的私生活和我们相距很远,令人无法理解;而这些遗物却是他不久以前的生活痕迹,把他生前的生活暴露无遗了。
“嘿!全是些垃圾!”乌汉诺夫懊丧地说,把空提包朝土窑的角落里一扔,“不是我们所需要的战利品。就这样吧,一半食物留下,另一半让卓娅拿给伤员们吃。”
乌汉诺夫厌恶地把一切不需要的东西扔在一边,只留下了水壶、剃刀、香肠和包着玻璃纸的面包。他撕掉了面包上的玻璃纸,从鞘子里拔出一把芬兰短刀。
“丝织品衬衣不长虱子。’鲁宾说着,用积糙的手指挺内行地模摸德国人的内衣,他那褐色的阔脸上流露出冷酷而又痛苦的表情。“原来如此呀,啊!……”
“鲁宾,你在说些什么呀?”乌汉诺夫问他。
“原来衬衣用丝绸做的。考虑得真周到。可我们呢?把什么事情都想得很简单!……广播里说,我们要在敌人的本土上击溃他们。哼,本土上!等着瞧吧……”
“说下去,说下去,鲁宾,”乌汉诺夫抬起明亮的眼睛说。“说呀,怎么不吱声了?说啊,用不着拘束嘛!”
“鲁宾,看来你是在发牢骚,动摇军心,”涅恰耶夫插进来说,马上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唉,这又是什么画啊?”他拿起纸牌,用指头在盒子上弹了一下,于是,一张张绸面子的纸牌便滑到了他的手掌上。“鲁宾,你是一条黑鲱鱼。老是唱怪调。你这个乡巴佬有什么见识?只会拉着母牛尾巴打转转!”
“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