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询问对方:你对我是怎么看的?是责备,是可怜,还是同情呢?
达夫拉强热烈地诉说起来,但是声音不大清晰:“柯里亚,你要理解我,这是我第二次倒霉……我是个不幸的人。第一次在沃罗涅什,得了那么个倒霉的病,如今又受了伤……这算什么名堂呀?我真倒霉,倒霉!我是多么想上前线啊,我渴望打坦克,即使打掉一辆也好!可是我一事无成。你没有负伤,运气太好了。但我那一排人……轰炸一开始就……你理解我的心情吗,柯里亚?真是毫无意义,我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为什么我总是不走运?为什么我是个倒霉的人呢,柯里亚?”
库兹涅佐夫沉默着。达夫拉强的声调和润湿的眼睛使他会意到前者马上就会因为自己的不幸和懊丧而哭起来。这时,库兹涅佐夫模糊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由于年龄的不同而形成的某种隔阂。无法消除的年龄差距使他们结合在一块,但同时又造成了两人之间的某种隔阂。达夫拉强仿佛站在一个晴和、清丽、快乐的远方,过着他从前那种孩子般天真的生活。无论在炮兵学校,在行军途中,还是在战斗前夜,他都保持着这种孩子般的天真。是啊,他不曾目睹本排瞄准手卡瑟木夫的死亡、驭手舍尔古宁柯夫的牺牲和裘巴利柯夫炮班在坦克履带下的覆灭;他没有看到德国俘虏和弹坑里的侦察兵,更不知道卓娅曾在那个致命的洼地里蜷缩成一团,身旁雪地上留下了一摊暗黑的血水和一支镀镊的、玩具般小巧的“瓦尔特”手枪。短短的一昼夜竞如漫长的二十年,把他俩隔开了。达夫拉强向往的幸福,对库兹涅佐夫来说却是一种不幸;因为战场上的惨象已深深印进了他的脑海,无法从记忆中抹除了。
“他说什么:毫无意义?毫无意义……也许在过去似乎毫无意义的事情里倒包含着深意哩。道理虽如此,可达夫拉强却不懂。不,不对!不可能毫无意义!如果真是这样,那当初何必要干呢?为什么当我向敌人开炮时,我认为这道是有意义的呢?因为我恨他们,我要打死他们,烧毁他们的坦克。我需要的正是这个意义……我们爬到弹坑里——也是同样的道理。是的,我知道这些都是有意义的事。唯独卓娅的死是没有意义的,简直毫无意义可言!为什么会这样;既有意义,又没有意义呢?……是啊,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但是,不知为什么,我不想对达夫拉强讲这个道理。倘若他亲眼看见卓娅雌缩在洼地里,把手捂在肚子上……他就会明白了!”
“我羡慕你,郭加,”库兹涅佐夫站起身来,很勉强地说,脸上带着悯然若失、似笑非笑的表情,这种表情在他脸上是罕见的。“也许你倒是走运的……战争还没结束,郭加。等你在医院里养好伤——坦克可有你打的……”
他于吗要用这种话来安慰达夫拉强呢?
“你倒说我走运?”达夫拉强用刺耳的嗓音叫了起来,同时摇着他那扎着绷带的头。“干吗说这句话?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出我的洋相吗?……我总共只开了四炮!……什么也没干!我不要这种好运气!你不理解我,我可不要这种好运气!真是命该如此!”
“好好养伤吧,郭加……请原谅,我该回炮位去了,”库兹涅佐夫说。“下次再来。希望天亮后能把大伙送到医疗营去。全体送走!”未了这句话是故意说给伤员们听的——他们躺在角落里,没有打断谈话,只是耐心而愁闷地注视着他。库兹涅佐夫说完,就向门口走去,因为他实在找不到其它更合适的话了。
“柯里亚!”达夫拉强躺在土坑上恳求地喊道。“我等你来!一定等你!……柯里亚,你知道我躺在这儿简直要发疯了!真想马上到医疗营去!还有叫卓娅快来!炮位上有人受了伤,是吗?”
“一定来,郭加。是的,一定来。然后……把大伙送医疗营。汽车一到就送。”
斯维亚托夫和戚比索夫相依为命似地互相挨着,站在门边。斯维亚托夫掩饰不住内心的活动,他那张年轻的脸上流露出喜悦的神色,长长的脖子从棉衣领子里伸出来,跟舍尔古宁柯夫有相似之处。他身上的一切都流露出求生的愿望,好象在说:谢天谢地,只受了点轻伤。因此,他心甘情愿地照顾大伙,为他们包扎伤口,并乐意执行库兹涅佐夫的一切命令。但是库兹涅佐夫没有下任何命令,径直向门口走去。他在门边停了一会,好象眼睛看不见似的用手在墙边摸索着,找到了冲锋枪,然后拉开轧轧作响的门,走了出去。
“中尉同志……”
门在背后吱嘎一响,有人尾随而出,轻轻的脚步声好象狗爪子在雪地上踏着。
“什么事?是您啊,戚比索夫?”
黎明前,四周笼罩在白蒙蒙的雾气中,戚比索夫的轮廓显得模糊不清。他把白纱布裹着的手紧贴在胸前,一摇一摆地走过来。他的肩膀、眉毛和整个污黑的面孔都在搬动,好象有一种内心的痛苦在啃噬着他,使他忍不住要对库兹涅佐夫来一番剖白,但只能悄悄地在这儿说,而不是在掩蔽部里。
“什么事,戚比索夫?您有什么话?”
“中尉同志……看在上帝面上,请您原谅我吧……”戚比索夫哽咽着说。“我不能控制自己,不能控制……我丢脸……我可怎么办呀?中尉同志,我本不想那么做。上士都对您说了吧?当时我害怕,真怕呀,老天!……”
戚比索夫说着,抓住库兹涅佐夫的袖子,把嘴唇贴上去,身体象狗一样微微抽搐着。
“您怎么啦?快别这样!”库兹涅佐夫连忙把手抽了出来。“回掩蔽部去照顾伤员。去吧,戚比索夫,去吧……”
“我丢脸,丢脸。我一辈子忘不了您,中尉同志。我本来罪该万死,够得上就地枪决!我没能控制自己呀……”
“他这是怎么回事?快离开我吧.这个戚比索夫,快点吧!”库兹涅佐夫心里想。
“回掩蔽部去,我说过了……您怎么啦?”
脚步声又在旁边雪地上响了一阵,门啪的一声关上了。掩蔽部里一片沉寂。河岸上也是静悄悄的。听不到枪声。风卷雪雾,犹如白波跳跃,掠过了河上灰蓝色的冰面。库兹涅佐夫仿佛听见在那些被炮弹炸开的黑洞洞的冰窟里,有些又尖又大的冰块在互相磨擦、碰撞,发出吱吱轧轧的响声。记得不久前,卓娅曾把他从炮班的土窑里叫出来,由他陪着走过这道河岸,只是没有走到掩蔽部——当时他俩所看到的不正是这样的景象吗?!
周围一片静寂,听不见枪炮声,白雪茫茫的河岸上看不见一个士兵。只有风在搅动雪花,冰块在互相掩击,多节的白柳矗立在黎明前的曲暗中,周围的空气凝然不动,毫无生气……这个十二月的黑夜是多么寂寞、多么凄凉啊!库兹涅佐夫冻得手脚发僵,呼吸也感到困难。他把枪支在地上,闭着眼睛,站在那儿。
“为什么她当时说:‘象吻妹妹那样吻吻我吧。你一定有个妹妹,是吗?’可是我怎么回答?‘我没有妹妹!……’干吗要这样说呢?”
想到这里,他仿佛感到她就在身旁,还活着,一夜来没有发生什么事,那些事不过是他的幻觉。她马上就会从幽暗中走出来,穿着短皮袄,紧扎着军官皮带,她的细腰好象快要被皮带勒断似的。当她抬起目光时,一对乌溜溜的眸子在结着流苏般霜花的睫毛下闪闪放光;当她微笑时,她的嘴唇和细长的眉毛都在轻轻地颤动。库兹涅佐夫依稀听见她在耳语;“ 斯,我和你都做了个梦,梦见我死了。你怜惜我吗,哪怕只有一点点?”
但是,周围仍是一片荒凉和死寂。
他踉踉跄跄舱地踏着土阶,登上岸坡,走进交通壕,在离炮位几米的地方突然扑倒在壕沟边上,带着麻木的绝望心情把额头紧贴在冰冷、粗糙的手套上。一种又热又苦的东两在喉咙里滚动着。他皱起眉,牙齿咬得格格响,前额和嘴唇久久地在两只结着冰的、绒毛扎人的粗手套上擦着,默默地、贪婪地吞咽着泪水。他哭了,哭得如此孤独、悲切而绝望,这在他还是生平第—次。当他用棉袄袖子擦脸时,他感到自己的泪水使袖子上的雪花也变热了。
第二十四章
直到深夜,别宋诺夫才弄清楚;尽管独立坦克团和三O五后备步兵师投入了战斗,尽管独立反坦克歼击旅行动迅速、不怕牺牲,尽管两个新调来的火箭炮团加强了火力,可是仍未能把德国人从黄昏的占领的北岸据点撵走,未能把他们的坦克逐出北岸的镇子。然而,经过艰巨的战斗,总算挫败了拼命夹击杰耶夫师两翼的德军钳形攻势,杀开了一条通往在被围中遭受重大损失的切烈班诺夫团的延长走廊。
将近午夜,集团军作战地带各处的战斗逐渐停息了。
别宋诺夫对这种平静感到怀疑。但是三O五师打开通向切烈班诺夫团的走廊的报告,多少给他带来了一点安慰。此刻他坐在自己的掩蔽部里,疲乏地听着作战处别处长格拉奇林少校报告战局。报告是呆板、乏味的,别宋诺夫一次也没有打断他。过度的神经紧张引起了腿上的阵痛,整晚一直在痛。特别是几小时前,他曾在六筒火箭炮的袭击下扑进堑壕,把腿扭了一下,自那以后就痛得更凶了。阵痛使别宋诺夫干瘦的脸变得更加憔悴、更加灰白了。脸上渗出一阵阵热汗,他用手帕擦着脖子和太阳穴,同时尽量避开鲍日契科少校注视的目光,后者早就发觉司令有点不对头了。
“不清楚啊,少校,”别宋诺夫听完报告后说,把腿在桌子下伸伸直,想放得舒服一些。
“不清楚”这几个字不是指报告本身,也不是针对各军目前的形势;但是格拉奇林慌了一下,这可以从他的表情中看出来。格拉奇林身体结实,安静、沉着,已经上了点年纪,模样不象一名队列军官。他素来习惯于客观地报道情况,尽可能不夹杂个人的情绪。这时,他以为自己在报告中忘记向司令指出最本质的东西,而这种东西他是无权忽略或推说不知道的。
“请原谅,司令同志,我还不明白你的意思,”格拉奇林那高高的额头有点发红了,使他那朝后梳得很整齐的斑白头发更加引人注目。
“昨天夜里,”别宋诺夫用吱吱呀呀的嗓音说下去,“他们连一小时也没有停止过行动。根据我方情报,当他们投入了后备队并占领了有利据点之后,一切行动就停止了。您不觉得这是违反逻辑的吗,少校?不合情理,是吗?”
“司令同志,我认为这跟友邻部队在顿河中游的行动,跟西南方面军和沃罗涅什方面军的行功有关。当然,他们今天的进攻开始得并不顺利,但毕竟……”
“可能吧。”别宋诺夫说。
德国人一昼夜来的进攻是顺利的。但是他们勿匆增加了突击力量之后——急于求成的意图是明显的,——对我集团军地带的进攻就暂时停顿下来了。这不是由于黑夜来临,也不是由于坦克兵们饿了,要稍微休息一会,吃一点热咖啡和干点心,更不是因为突击集团军群司令官霍特将军在自己的指挥所里患了重伤风(别宋诺夫想到这里,不禁冷冷一笑);他们这样做,毫无疑义,是由另外一些新的、出乎他们预料的重大而本质的因素决定的。尽管根据不足,别宋诺夫却大胆倾向于一个想法:敌人把后备队主力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