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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靴刺踢了踢马,催马快步前进,随即消失在队伍前头。
这时前面传来了命令:“下坡!勒马!”士兵们涌到辕马和前车两旁,团团围住在下坡前放慢了速度的炮车。
“那我就到卫生连去吧?”卓娅愁眉昔脸地说。“好,我去。再见吧,小伙子们,用不着发愁。”
“于吗要到卫生连去?”乌汉诺夫说,他丝毫未因卓娅暂时撇下他而见怪。“就坐在前车上吧。他要把你赶到哪儿去呢?中尉,能给卫生指导员找个位置吗?”
乌汉诺夫的棉袄从皮带以上全敞开着。衬帽脱掉了,皮帽上的护耳没有系好,在两边晃动着。他把皮帽一直推到后脑勺上,露出他那被风吹得通红的额头;一对明亮的、放任不羁的眼睛眯缝着。
“对于卫生指导员可以例外,”库兹涅佐夫回答。“卓娅,要是您累了的话,就坐在第二炮的前车上吧。”
“谢谢你们啦,亲爱的,”卓娅顿时活跃起来。“我一点不累。谁告诉您说我累了?真想把帽子脱掉,热得要命!就是有点口渴……吃了点雪,嘴巴里有一股铁味儿!”
“想喝一口提提神吗?”
乌汉诺夫从皮带上解下水壶,故意在耳边摇了摇,壶中叮咚有声。
“真的吗?……乌汉诺夫,里面是什么?”卓娅扬了扬两道细长的、结着霜花的眉毛。“水吗?您还留着?”
“尝尝吧!”乌汉诺夫拧开金属壶盖。“要是喝了不管用,您就打死我。就用这支卡宾枪。会开吗?”
“不管怎样,扣扣扳机总会的。这您放心!”
卓娅在和德罗兹多夫斯基匆匆谈了几句之后表现出来的这种不正常的兴奋劲儿,还有她对乌汉诺夫的莫名其妙的好感和轻信态度,都使库兹涅佐夫感到不快,于是他严厉地说:“把水壶拿开。您要给她喝什么?水还是伏特加?”
“没有的事!要有洒,我倒真想喝点!”卓娅把头一摆,带着挑衅的表情毫不犹豫地说。“中尉,干吗把我管得这么紧,亲爱的,您怎么啦,吃醋了吗?”她摸着他的大衣袖子说:“完全没有必要,库兹涅佐夫。请您相信,这是真心话。我对你们两个是一样的。”
“我可不能吃您丈夫的醋啊,”库兹涅佐夫半开玩笑地说。但他感到,他这种油腔滑调的样儿是硬装出来的。
“什么丈夫?”她睁大了眼睛。“谁告诉您我有文夫?什么丈夫?”
“是您自己说的。难道您忘记了?请原谅,卓娅,这不关我的事。不过,如果您有丈夫的话,我当然很高兴。”
“啊,对啦,那次我对涅恰耶夫讲过……是胡说八道呀!”她大笑起来。“我喜欢自由自在。如果有了丈大,就会有孩子,这在战争中是根本不行的,简直等于犯罪。您懂吗?我要您知道这一点,库兹涅佐夫,还有您,乌汉诺夫……反正我相信你们,相信你们俩!不过,要是您愿意的话,库兹涅佐夫,那就让我有个正派而严厉的文夫吧?好吗?”
“我们记住了,”乌汉诺夫回答,“不过这是无关紧要的事儿。”
“那就谢谢你们啦,弟兄们。你们毕竟是些好人。跟你们一块打仗我放心。”
卓娅说着,就闭上眼睛,象忍着疼拥那样从水壶里呷了一口,呛了一下,马上用手套扇扇噘得老高的嘴唇,纵声大笑起来。
库兹涅佐夫看见她难堪地把水壶递回去,透过湿润的睫毛望了望不慌不忙拧着壶盖的乌汉诺夫,但是却带着惊喜的声调说:“难喝死了!不过也好,肚子里马上就暖烘烘了!”
“要不要再来点?”乌汉诺夫好心地问,“您难道是头一回喝吗?这玩意儿……”
卓娅摇摇头。“不,我尝过……”
“把壶收起来,别再让我看到!”库兹涅佐夫厉声说,“把卓娅送到卫生连去。她在那边会舒服些!”
“哟,中尉,您怎么又指挥起我来了?”卓娅打趣地说。“我看,您是在学德罗兹多夫斯基的样,不过学得不太到家。要是他呀,就会用铁嗓子下一道命令:‘到卫生连去!’于是乌汉诺夫就回答:‘是。’”
“我可要考虑考虑,”乌汉诺夫说。
“您根本不会考虑。回答一声‘是’,就完了!”
“勒紧!……下坡!”前面传来紧急命令。“刹车!都到炮车旁边来!……”
库兹涅佐夫重复了命令,就往前,朝炮兵连的先头走去。那里,在第一他的炮车周围已经挤着许多士兵。他们手扶着炮架或车轮,肩膀靠在挡板或前车上;而驭手们则一面叫骂着,一面拉紧缰绳,在一道通到那谷的陡坡上勒住了后脚死命抵住地面、皮毛上汗水淋淋的马匹。
被冰雪覆荒的斜坡,经过车轮滚压和马踏人踩,已经变得象玻璃一样光滑、发亮了。前面一个连已经下了坡并顺利地通过了谷底。他们的大炮和前车被蚂蚁般簇拥在一起的士兵们推扶着,正在爬上对面的斜坡。斜坡后面,一条婉蜒不断的人流在草原上蠕动着。
指挥排排长哥罗万诺夫准尉老远地等在谷底的路当中。他一边拼命叫喊,一边打着手势:“来……朝我这儿来!……”
“当心!别让马腿折断!勒住!”德罗兹多夫斯基骑马来到坡边命令道。“各排排长!……马受伤了就得自已推炮走呀!勒紧!再慢!再慢点!……”
“是呀,要是马腿折断,那就得自己拖炮了!”库兹涅佐夫紧张地想者,忽然意识到,他和所有的人一样,完全被某种谁也无权抗拒的意志支配着。这里的一切已汇合成一股狂暴无羁的巨流,将个人的疲劳和软弱都冲走了。他欣慰地感到自己正溶合在这股巨流之中。
库兹涅佐夫重复了连长的命令:“勒住,勒住!……都到炮车这里来!”说着,他便奔到第一炮前车的车轮旁,挤到一堆士兵中间。炮班里的士兵都象凶神恶煞一般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扑上前车,使劲地板住顺着陡坡沿下去的大炮轮子。
“吁,快站住!往后退!”驭手们七嘴八舌地在马上吆喝起来。他们如梦初醒,大喊大叫,在结着冰流苏的衬帽下面,露出咧得可怕的嘴巴。
加上了防滑铁链的前车轮和炮轮不转了。路面已被压成象铁板一样光滑,防滑铁链嵌不进去。士兵们的毡靴找不到立足点,在斜坡上不住地打滑。载着炮弹的前车和大炮越来越使人感到沉重,越来越无法遏止地从上面往下压。辕马昂着头蹲下来,前车的木轴敲击着它们那肌肉紧张的后腿。驭手们又叫喊起来,沿着半是憎恨半是哀求的神情注视着炮班里的士兵。这时,吊在车轮上那一堆气喘吁叮的身体己在向下滑动,接着就越来越快地滑下去了。
“稳住!”库兹涅佐夫喘息着,肩上已感到大地的重量。他看见乌汉诺夫在旁边把脸涨得通红,用宽阔的后背顶住前车。右边,他看到涅恰耶夫那双由于紧张而瞪得老大的黑眼睛和白色的小胡子。库兹涅佐夫那激动的头脑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他早就认识这两个人了,也许还在斯摩棱斯克撤退的那些可怕的日子里就已经认识了。当时他还不是中尉,那是在退却的时候,也象现在这样拉炮。不过实际上,他那时并不认识他们,想到这里,他自己也感到惊讶。“脚,当心脚……”库兹涅佐夫几乎耳语般挤出这么一句话。
大炮连着前车顺着斜坡直向谷底滑去。链条吱吱地挨着冰雪,满身是汗的辕马在斜坡上不住地打滑,马蹄扬起一股股冰屑,发出刺耳的声响。驭手们朝后仰着身体,勉强撑持在马鞍上,把缰绳拉得紧紧的。突然,右边一匹前马肚皮贴地滑倒在路上,它按命扭着脑袋,试图站起来,但结果却拉着其他辕马一齐向下滑了。
左前马上的驭手勉强支撑在鞍上,吓得几乎发了狂,急忙向边上闪开,可是尽管他挤命叫喊,也无法把右前马吆喝起来。前马在地上折腾、挣扎,拖着挽索继续侧身向下滑去。库兹涅佐夫绝望地感到大炮也顺着斜坡飞驰而下,正在赶上滑倒的那匹马。他看到在下面的哥罗诺夫准尉向马迎面扑去,但立即又闪到一边,哥罗万诺夫再一次扑过去,企图抓住缰绳。
“拉住!……”库兹涅佐夫叫了一声。
这时,库兹涅佐夫的肩上忽然感到异样的轻松,过了一会儿,他才弄明白,大炮和前车已经滑到谷底了。士兵们难听地咒骂着,疲惫地舒展着腰背。人们离开炮车,揉揉肩膀,张望着前面的马。
“前马怎么啦?”库兹涅佐夫吃力地问,用力过度的两腿已经麻木,他摇摇晃晃地朝前马奔去。
哥罗万诺夫和几个侦察兵,还有驭手舍尔古宁柯夫以及跟他一起驾辕马的老搭档鲁宾等都已站在这里。大家瞅着侧身躺在路当中的那匹马。
舍尔古宁柯夫,一个手臂挺长的、瘦瘦的小伙子,已经吓白了脸。他束手无策地向四周看看,忽然又抓起缰绳。
年幼的前马似乎懂得他想干什么,就摇头摆尾地开始挣扎,水汪汪、亮晶晶的马眼紧张得发红,哀哀地斜视着人们。
舍尔古宁柯夫急忙把手缩回,怀着绝望的心情默默地回头望望,然后在马前面蹲了下来。
马儿挪动出汗的肋部,用后蹄在冰上踢蹬,拼命想再站起来,但是站不起来。它的前脚很不自然地弯曲着,库兹涅佐夫从这点看出:这匹马再也起不来了。
“你赶快揍它呀,舍尔古宁柯夫!蹲着干什么?你还不晓得这装死的混蛋脾气有多坏!”辕马驭手鲁宾,这个饱经风霜、皮肤粗糙的士兵,怒冲冲地骂着,并用马鞭抽了一下自己的靴统。
“你才是混蛋!”舍尔古宁柯夫拖长着高嗓门喊道。“难道你没看见?”
“看见什么?这匹马我知道:老是蹶蹄子,耍脾气。抽它几下就老实了。”
“住嘴,鲁宾,你烦死了!”乌汉诺夫用肩膀碰碰他表示警告。“要讲话,得先想一想。”
“这匹马儿连前线还没到哩,”戚比索夫惋惜地叹了口气,“多可怜……”
“是呀,看样子两条前腿完了,”库兹涅佐夫在马四周察看着说。“喂,驭手,你们是怎么搞的,真见鬼!这就叫驾马拉缰啦!”
“现在怎么办呢,中尉?”乌汉诺夫说。“一匹马完蛋了。还剩下三匹。备用马又没有。”
“那就得由我们自己来拉炮罗?”涅恰耶夫舔舔小胡子问。“早就想这样于了。从小就盼着这天哪。”
“看,连长来了……”戚比索夫胆怯地说。“他要追问的。”
“一排!又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停下来?”
德罗兹多夫斯基骑着他的蒙古马下到谷地,向人群走来,士兵们纷纷让路。他很快地瞥了一眼在地上折腾的前马。舍尔古宁柯夫一直抠楼着背蹲在它面前。德罗兹多夫斯基清瘦的脸上毫无表情,但眼睛里却迸射出按捺着的怒火。
“我……警告过你们,一排!”他用短鞭子指着舍尔古宁柯夫枢偻着的背,一字一顿地说。“谁叫你们慌成那副鬼样子?眼睛看什么去了?驭手,你怎么啦,在祈祷吗?马是怎么回事?”
“您自己看见,中尉同志,”库兹涅佐夫说。
舍尔古宁柯夫把象瞎子一样失神的眼睛转向德罗兹多夫斯基,泪水从结冰的睫毛上顺着他那孩子般的脸蛋流了下来。他默默地用舌头舔着这些晶莹的泪珠,脱下一只手套,小心而温存地抚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