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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桃花 作者:格非-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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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数到后来,还是输了。嘴里嚷着再下一盘,那女的就说:“晚上再下吧,人家已来了好半天了。”
  那男子扭过头来看了秀米一眼,随即起身,对那女子道:“人既已来了,你何不早说?”又转身对秀米拱了拱手:“久等了。得罪,得罪。”随后,朝她快步走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秀米,嘴里不住地道:“难怪,难怪。”
  女子在一边笑道:“怎么样,我猜得没错吧?”
  “没错,没错。”男人道,“庆生这小子,果然一副好眼力。”
  《人面桃花》第二章 花家舍7(4)
  这个男子想必就是四当家庆寿了,那女子又是谁呢?秀米想。她一时还弄不明白他们刚才在说什么,只是低着头,两手钩在一起,绞来绞去。大概是屋里多了一名女子的缘故,秀米稍稍安了心。那女子也走过来,轻轻地拽了拽她的胳膊,笑道:“姑娘不用害怕。请随我来。”
  秀米刚一坐下,那女子又忙着替她倒水沏茶,脸上带着笑。庆寿手捏一把折扇,也没有多余的客套,开口便道:“今天请姑娘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想问你几句话。按说我应当亲自登舟去岛上拜望,只是,你晓得,那样一个污秽之地,我这双脚委实踏不上去。想来想去,还是请内人修书一封,请尊驾稍移莲步,来舍下一叙,唐突之处,还望谅宥。”
  听他这么说,秀米暗想,这位白衣女子大概就是他夫人了。庆寿说话的声音和缓、低沉,却自然透出一股刚武之气。再看他眉头微蹙,神态端庄,多半不是一个苟且之人,秀米悬着的一颗心又安贴了几分。
  庆寿见秀米低头不语,就用折扇将木几上的茶盏望秀米的面前推了推,说了一声,“请用茶”,语调却是淡淡的,冷冷的。
  正在这时,一个小厮跌跌撞撞跑进门来,立在堂下禀道:“今晚是五爷的头七,那边来人请四爷去喝酒。”
  庆寿将手里的扇子朝他摇了摇,沉下脸来道:“不去。”
  那小厮还怔在那儿不肯走,嘴里道:“那我如何跟他们说?”
  “什么也不用说,只说我不去就是。”庆寿道。
  小厮刚要走,那女子就把他叫住了,略一思索,便道:“你去对他们说,四爷近来上了火,闹牙疼,喝不得酒。”
  小厮走了之后,庆寿接着道:“自打你来到花家舍的两个月中,鄙村发生了一连串的怪事,可以说是一日三惊。姑娘也许已经听说了。先是总揽把惨遭横祸,被人砍杀在家中。二当家随之亦被人下毒身亡,就在七天前,五爷庆德死在了羊圈里……”
  “他也死了?”秀米忽然问道。
  庆寿与那白衣女子互相看了一眼,似乎在说:她总算开口说话了……
  “他与两头山羊一道被人剁成了肉酱。”庆寿冷冷一笑,继续说道:“五爷的家人要替他收尸装殓,可那尸首又如何收拾得起?最后,只得把羊粪全都铲了起来,装了满满一棺材,一葬了事。事到如今,就连傻子也看得出来,杀人者显然不止一个人,而且个个心狠手辣。
  “若非事情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庆寿实在不忍惊动姑娘的清修。不瞒姑娘说,自从总揽把被杀之后,朽人心中已有盘算,谁知每猜必错,每料必空,弄到后来,这人就像是做梦一般,把脑壳想得都快裂了缝,还是一无所获。
  “总揽把一死,我第一个想到的凶手就是二爷,他对总揽把职位觊觎已久,这在花家舍早已不是秘密。
  王观澄早在六年前就卧病在床,眼看着快要不行了,谁知他带病活了六年,病情不仅没有恶化的迹象,到了去年冬天,竟然又能下床散步了,到了春天,湖边的冰碴儿刚刚融化,湖水依然寒冽,他竟然在湖里游起泳来,而且在村中屡屡放出话来,这花家舍好好的一个桃花源,如今已变作了腥气熏天的妓院,不仅抢女人,连尼姑也敢抢。既然老天让他一夜之间痊愈,必然要重整纲纪,二爷如何不慌?总揽把卧病之后,一直是二爷主事,花家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二爷难辞其咎。何况他只比大当家小四岁。他知道自己等不起。因此总揽把被杀之后,我们夫妇二人一致推定,凶手当属老二无疑。
  “谁知,总揽把死后没几天,二爷就不明不白地被人下了毒,从而打消了我们对他的怀疑。二爷死后,我又觉得剩下的几个头领之中,老五庆德的嫌疑最大。
  庆德原是大爷的部将,虽说生性淫荡,平时喜欢拈花惹草,总揽把曾多次对他严加责罚。不过,早年在福建平息倭寇之乱时,他曾救过总揽把一命。在几个头领中,还要算他与大爷最近。在花家舍,他是唯一可以在总揽把家自由出入的人,如果他要下手,当然易如反掌。而且,我还听说,就在总揽把被杀的当晚,他还冒着大雨,带人上了小岛。这事极为蹊跷……“
  一提到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秀米不由得一愣,脸上又羞又怒,眼光躲躲闪闪,头埋得更低了。好在白衣女子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赶紧岔开了丈夫的话,接口道:“这件事不提也罢。现在老五人也死了,凶手肯定不是他。”
  “那是当然。”庆寿脸色幽暗,神情凝重,不时用折扇挠着头皮,“可除了我之外,花家舍的头领只剩了三爷庆福和小六子庆生两个人。我们这两天一直在琢磨,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情况已渐渐明朗。无非是以下两种可能:第一,两人中必有一个是凶手;第二,两个人都是凶手。也就是说,他们两个人联手剪除异己。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你晓得,这一刀都将很快砍到我们的脖子上。如果我们再这样等待观望下去,恐怕也挨不过这个夏天了。因此,我决定抢先下手。”
  庆寿说完,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烟斗来,叼在嘴上。两名女仆端了两盏晚茶,是做得极考究的糯米糖藕。
  白衣女子让了两次,秀米这才勉强尝了一口。
  “除了五爷庆德之外,我们听说,半个多月前,三爷庆福也到岛上去了。”
  白衣女子说,“我知道,姑娘恐怕不愿提及此事。就是说起来,这事也难以启齿。
  若是姑娘实在不愿说,我们也决不勉强。不过,此番浩劫,对整个花家舍都事关重大。姑娘若肯相帮,不妨告知,这二人上岛之后,说过哪些话?又有哪些不同寻常的举动?前前后后,一点一滴,都请据实相告,尤其是三爷庆福。倘若排除了三爷的嫌疑,我们便可专心对付那小六子。“
  《人面桃花》第二章 花家舍7(5)
  秀米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正要开口说话,一个头戴草帽、羊倌模样的小厮从门外急急地跑了进来,似乎有什么要事禀报。庆寿对秀米说了一句:“请等一等。”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了门廊下。秀米看见那羊倌踮着脚,凑在庆寿的耳边,一边小声说着什么,一边用羊鞭向外面指指点点。
  时候不大,那羊倌告辞离开。庆寿仍回到茶几前坐下,脸上不露声色,嘴里吩咐道:“姑娘请说。”
  秀米就把这些日子岛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当她说到三爷庆福淫词艳曲,调笑嬉闹之际,猛听得门外有人“嘿嘿”冷笑一声时,庆寿不由得浑身一抖,手里的茶水泼了一身。他的脸忽然白得像涂了白粉的僵尸一般,秀米也吓了一跳。
  “谁在屋外冷笑了?!”庆寿问。
  “不知道。”秀米说,“庆福随后就带厨子出去搜寻,找了半天也没见半个人影。可我觉得那人不在门外……”“”那他在哪?“
  “在屋顶上。”秀米道,“我觉得那人趴在屋顶上。”
  “三爷当时一定吓坏了吧?”那白衣女子问道。
  “他似乎听出了那人的声音。”秀米的目光也变得恍惚起来,“他嘴里不住地说‘怎么会是他’?似乎他知道那人是谁,可又不敢相信。”
  庆寿又是一怔。他和白衣女子飞快地对望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说出两个字来:“庆生?”
  “我来到花家舍之后,还没有看见他到岛上来过。”秀米说。
  “这个我们知道。”庆寿说。看上去他还是显得有点惊魂未定,“这小六了是二爷提拔起来的人,一直是二爷的心腹。这个人虽说有几分蛮力,看上去却没什么脑筋。如果真的是他,二爷的死怎么解释?俗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他断然不会在自己羽翼未丰之时,先砍了那棵大树。再说,以一己之力与五位当家为敌,这似乎也不是小六子能干出来的事……这事果然蹊跷!”
  “我们来问问无忧如何?”那女子笑了起来,抬头看了看笼子里的那只鹦鹉,道,“看看它怎么说。”
  那鹦鹉果然听得懂人的语言,它懒懒地抖了抖羽毛,一动不动地望着主人,似乎也在皱眉沉思,过了一会儿,忽然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它说得也对,三爷和六爷都是庆字辈的。”庆寿苦笑道。
  两人说笑了一回,白衣女子忧心忡忡地望着丈夫,小声提醒道:“会不会是三爷庆福贼喊捉贼,故意施放烟幕,好让我们对他失去提防?此人整天吟诗作赋,装疯卖傻,骨子里却也颇有些计谋。那双绿豆三角眼,一翻就是一串主意。”
  庆寿慢慢捻动颏下的长须,沉吟道:“我以前也一直在怀疑他。不过,刚才探子来报,庆福这小子,已经跑了。”
  “跑了?”
  “跑了。”庆寿点了点头,“他带着红闲、碧静两个丫头,赶着一头瘦毛驴从后山跑了。这会儿,差不多已经过了凤凰岭了。”
  “他害怕了。”白衣女子叹道。
  “岂止是害怕,他是被吓破了胆。”庆寿从鼻子里冷笑了两声,脸色又随即阴沉下来。
  “难道真的是庆生?”
  “不是他,难道是我不成?”庆寿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来,停了片刻,又接着道,“是他,一准是他。
  人是他抢来的,他又是一个闻了女人味就没命的人,怎么会几个月没有到岛上去,而且这些日子,花家舍一天到晚都见不到他人影。更何况,庆德和庆福先后上了岛,他怎么会不知道?如此一反常态,隐忍不发,这又是为何?是他是他,这小子差一点把我给骗了。“庆福的出走,使局势迅速明朗化了,同时也把小六子庆生直接推到了庆寿夫妇面前。就像岛上的雾气一散,岛屿的轮廓毕现,已无任何屏障。
  “失陪了。”庆寿迅速地瞥了两人一眼,站了起来,转身要往外走。
  “庆哥!”白衣女子急促地叫了一声。
  “庆哥!”鸟笼里的那只鹦鹉也跟着叫了一声。
  庆寿取下鸟笼,打开一扇小门,那鹦鹉一下就跳到了他的肩膀上,用它弯弯的喙去蹭主人的脸。庆寿轻轻的抚摸着它的羽背,嘴里喃喃自语道:“无忧,无忧,我们投奔花家舍,原以为可以高枕无忧。白天一局棋,夜晚一卷书,却哪知,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依我看,此事还需再作斟酌。”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斟酌的?”庆寿叹道,“你若不去杀他,他必然要来杀你。”
  “庆哥,”白衣女子眼睛里噙着泪光,声音也变得悲切起来:“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庆福那样,远走高飞?”
  “远走高飞?”庆寿回过头来,看了他的夫人一眼,随后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他笑得弯了腰,眼泪都流出来了,似乎要让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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