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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旁坐上整整一个下午。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2(3)
这年冬天,母亲要摆拜师酒,让秀米跟人入塾读书。挑来挑去,还是挑了丁树则。秀米刚去的那些日子,丁树则也不讲课也不教她识字,只是不住地骂她的父亲。他说,虽然父亲满嘴是归隐哀世之叹,也曾模仿陶渊明到塘边篱畔采点野菊来泡茶,可他的心却没有一刻离开过扬州府的衙门。所谓“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
秀米问先生,父亲为何要放火烧书?先生答道:“你父亲在官场受人排挤,一腔怒火无处可发,最后只得拿书来煞气。似乎一生失败,皆为读书所误,在他不曾发疯的时候,他就嚷嚷着要把全村的书尽数烧掉,说来说去,还是贪恋官场声色。你看他,这么一把年纪,还要养个雪白粉嫩的妓女在家做甚?”秀米知道他说的是翠莲。秀米又问:那父亲为何又要挥刀砍树呢?丁树则答道:“那是因为他要在院里栽种桃树。他曾来跟我商量,要在全村家家户户的门前都种上桃树,我当时还以为他在说笑呢。”
“他为什么要种桃树呢?”
“因为他相信,普济地方原来就是晋代陶渊明所发现的桃花源,而村前的那条大河就是武陵源。”
“怎么会呢?”
“疯子么,怎能绳之以常理?还有更荒唐的事呢,他要在普济造一条风雨长廊,把村里的每一户人家都连接起来,哈哈,他以为,这样一来,普济人就可免除日晒雨淋之苦了。”
丁先生对父亲肆意的嘲讽和辱骂反而激起了秀米对他的同情,而且,她怎么也弄不懂,父亲要造一条风雨长廊又有什么错?
“可……”
丁树则见她问个没完,就皱起了眉头,不耐烦地向她摆摆手,道:“以你现在的年纪,要明白这些事还太早啦。”
现在,秀米已经十五岁了。在父亲离家出走的这个夜晚,她躺在床上,听着屋顶上飒飒的雨声,闻着黑暗中青苔和雨的味道,睡意全无。她知道,要弄清楚父亲发疯的真正原因,她也许还太小;要明白普济以外的广袤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依然是太小了。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3(1)
这一天家中来人不断。
先是渡口的舵工谭水金和他老婆高彩霞登门说事儿。昨天下午因无人摆渡,水金和儿子谭四一直在船舱中下棋。他们父子俩都下得一手好围棋,技艺是祖上传下来的。水金说,他的祖父就是在与人下棋时劫尽棋亡,口吐鲜血,一命归西的。那天下午,他们一共下了三盘棋,前两盘谭四赢了,最后一盘没下完,就下起大雨来。水金说:“那雨下得好大哟。”高彩霞说:“大,大,大极了。”母亲耐着性子听他们聒噪,后来还是忍不住插嘴问道:“你们,看见我家老爷子了吗?”高彩霞说不曾看见,水金也直摇头:“昨天下午,并不曾有一个人过河,不要说人,就连鸟儿也未曾飞过去一只,我们大清早赶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们这事。
我们未曾看见你家老爷。我和儿子一直在船里下棋来着,一共下了四盘。
“高彩霞说:”不是四盘,是三盘,后来没下完就落雨了。“他们又颠来倒去地说了一通,晌午时才悻悻离去。
谭氏夫妇刚走,宝琛又不知从哪儿领来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子。这婆子一口咬定,她是眼看着父亲离去的。母亲问她,父亲是朝哪个方向走的?婆子道:“你们先端点东西来我吃。”喜鹊见状赶紧去了厨房,端来了满满一盘蒸米糕。
老人也不说话,用手抓过来就吃,她一口气吃掉了五只,又在怀里揣了三只,重重地打了个饱嗝儿,往外就走。翠莲拦住她道:“你还没有说我家老爷去了哪儿呢。”老婆子就用手指了指屋顶:“上天啦。”
“老人家,你这话怎么说的?”宝琛道。
老婆子又用手指了指天井上方的屋檐:“上天啦。你们不用等他了。一朵紫红祥云从东南方飘过来,落在你家老爷的脚前,立时变作一只麒麟,你家老爷骑上它就上了天啦。飞到半空中,落下一块手帕……”老人抖抖索索地从腋下扯出一块帕子来,递给翠莲:“你来看看,是你老爷的不是?”
翠莲接过手帕,看了又看,说道:“这当真是老爷的手帕,帕子用得旧了,可角上的梅花还是我替他绣的呢,错不了。”
“那不就是了。”老婆子说完,拢袖而去。
老人离开之后,母亲面有不豫之色,眼神也显得玄远、清虚起来,半天才说:“要说老爷上了天,这也不太可能,可那方手帕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到了午后,秀米刚想上楼去睡中觉,门外来了一个穿红袄的妇女,看上去二十来岁,脸上麻麻点点。她说她走了半天的路,连鞋帮都走得脱了线。这女人来自北里,距普济约有十二三里。母亲让她进屋喝茶,女人就是不肯,她说她只说几句话,说完了还要往回赶。她倚着院门,告诉母亲昨天发生的事。
大约是傍晚前后,大雨已经下过好一阵子了,她才想起来,猪圈的屋顶上还晒着一筛子黄豆,就冒雨过去端。远远地就看见屋檐下缩着个人,拎着一只箱子,拄着手杖,正在那儿避雨。“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你家老爷,那雨下得又大又急,我就请问他是从哪里来,他说他是普济村人。我又问他去哪里,他只是不肯说。
我就请他去屋里坐坐,等雨停了再赶路,他又不肯。我把黄豆端回去,把这事说给婆婆听,婆婆说,既是普济村人,也算是乡邻,你好歹借他一把伞。我打着伞再去找他,哪里还有他的影子?那雨下得又大又急。到了半夜,我家男人从二舅家吃完酒回来,说是普济村来了两个提马灯的人,寻访一位走失的老爷,我就知道躲雨之人定是你家老爷无疑,故而特地赶来报与你们知道。“麻脸女人说完这番话,就要告辞离去,母亲再三挽留她,麻脸只推说要赶回去收麦,连水也没喝一口就走了。
那个女人刚走,母亲就催促宝琛赶紧找人沿路去寻。宝琛正待要走,隔壁的花二娘笑嘻嘻地领进一个人来。
最后一个来到家中的客人与父亲的走失无关。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蓄着小胡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身白色的上装,戴着一副夹鼻镜,嘴里叼着一柄大烟斗。
母亲一见他,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她一边问长问短,一边将客人让进客厅。
秀米、喜鹊和翠莲也都到厅堂与他相见。这人跷着二郎腿,在厅堂里抽烟,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自从父亲变疯之后,她还是第一次闻到烟草的味道。这人名叫张季元,据说是从梅城来。母亲让秀米叫他表叔,后来又改口让她叫表舅。这时,那个名叫张季元的人忽然开口说话了:“你就叫我表哥吧。”
母亲笑着说,“这样一来辈分就乱了。”
“乱就乱吧。”张季元满不在乎,“这年头什么都乱,索性乱它一锅粥。”
说完,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起来。
又是一个疯子。他剔着指甲,抖着腿,说起话来摇头晃脑。秀米与他刚一见面,就不由得心里一怔。
他皮肤白皙,颧骨很高,眼眶黑黑的,眼睛又深又细,透出女人一般的秀媚。
虽说外表有点自命不凡,可细一看,却是神情阴冷,满脸的抑郁之气,似乎不像是活在这个世上的人。
他是来梅城养病的,要在普济呆上一阵子。既是养病,他不肯呆在梅城,却偏偏要跑到乡下来干什么?
外婆在世时,她也曾随母亲去过几次梅城,怎么从来也没见过这个人。据母亲说,这位表哥倒是颇有些来历,他去过东洋,长年滞留于南北二京,见多识广,写得一手好文章。张季元一来,母亲就在厅堂陪他说话,一直说到上灯时分,这才吩咐吃饭。她又让翠莲把后院父亲的那座阁楼打扫干净,预备让他歇脚。饭桌上,宝琛和喜鹊对他很恭敬,都称他为大舅。母亲叫他季元,只有翠莲对他爱理不理,不拿正眼儿看他。那张季元口若悬河,说起外面的情形,张口变法,闭口革命;一会儿“尸骨成堆”,一会儿“血流成河”,说得宝琛长吁短叹:“这世道,怕是要变了啊。”
《人面桃花》第一章六指3(2)
饭后翠莲一个人在厨下洗碗。秀米就悄悄溜进去与她说话。她们聊了一会儿疯婆子的手帕,又说起了宝琛和孙姑娘的事。翠莲说得津津有味,秀米听得似懂非懂。提起今天下午刚到的这位客人,翠莲也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翠莲道:“他姓张,你娘姓温,又没有姊妹,他算是你家哪门子亲戚,只怕八竿子也打他不着。我在你家这么些年,从来就没听说过这个人。说是来普济养病,你看他那样子,像是个有病的人吗?
走起路来叮叮咚咚,震得家里的水缸都嗡嗡作响。最奇怪的——“翠莲伸出脖子,朝外瞅了瞅,接着说道:”最奇怪的一件事儿,你娘昨天刚从梅城回来,这小胡子既是拿准了要来普济养病,为何昨天不与你娘一起回来?
再说了,老爷子前脚出门,小胡子后脚就跟了来,就像是两个人约好了似的,你说怪不怪?“
秀米又问,表哥今天在饭桌上说起的“血流成河”可是真的?翠莲说:“当然是真的,如今,天下可要大乱啦。”
秀米听她这样说,忽然沉默不语,一个人闷闷地想她的心思。翠莲见她站在水槽边痴痴发愣,就用手指蘸了水来弹她的脸。
“你说,普济要是乱起来,会是什么样子?”秀米问。
“嗨,什么事都可以预料,唯独这个‘乱’没法想见。”翠莲答道,“每一次‘乱’都大不相同,只有到它乱起来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它是怎样的。”
透过卧室北屋的窗户,她可以看见后院的阁楼。在那些枝叶繁茂的大树的浓荫中,阁楼就显得低矮和寒碜。当年曾祖父之所以选择这片地方盖园子,据说就是因为看上了这几棵大树和树边的一条清澈的溪流,溪流的两岸长满了芦苇和茅穗。那时的普济还只是一个十几户渔民的小村落,曾祖父的园子把溪流揽了进来,这样一来,坐在庭院之中就可以钓鱼了。秀米小时候曾看到过一幅炭笔画,画中的小溪栖息着成群的野鸭,连垛墙,房顶上都落满了野鸭,还有那些飞往南方过冬的候鸟。据母亲说,当年她和父亲来到普济的时候,溪流已经干涸,只是在那些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的中间,有一缕脉脉的水流蜿蜒而过。只是芦苇还在疯长。后来,父亲在溪流之上用太湖石叠了一座假山,山上修了凉亭和阁楼,并于假山旁辟了一处柴房。柴房的墙根种了一溜凤仙花。每到深秋花开,翠莲就会去摘一些花瓣,捣碎了来染指甲。
张季元占据了父亲的阁楼,这使秀米多少产生了这样一个幻觉:父亲并未离开。阁楼的灯整夜整夜地亮着。除了一日两餐(早饭他是不吃的),他很少下楼。
翠莲每天早晨都要去楼上替他收拾房间,每次从楼上下来,她都要主动向秀米通报最新的见闻。
“他在睡大觉。”第一天,翠莲这样说。
“他在剔指甲。”第二天,翠莲满不在乎地说。
“他在马桶上拉屎呢,”第三天,翠莲用手在鼻前扇着风儿,“臭死了,呸呸呸。”
到了第四天,翠莲的通报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