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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虽说心中恼怒,但与翠莲说话的语调已经不比往昔了。为了探听女儿的动静,她决定暂且忍气吞声。
“她的那些箱子里装的是啥东西?”夫人强装笑脸,问道。
“书。”翠莲回答。
“她每天都在楼上做些啥?”
“看书。”
日子一天天地挨过去,夫人的担心也一天天地增加。既然她亦步亦趋地走上了他父亲当年的老路,发疯似乎是唯一可以期待的结果。“她那天回来时候,我看她的神情,与当年他爹发疯前简直一模一样。”夫人回忆说。她与宝琛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夫人还是执意要沿用当年对付陆侃老爷的办法:请道士来捉鬼。
那个道士是个跛子。他手执罗盘、布幌,提着宝箱,来到院中,居然一眼就看出了那个阁楼鬼气浩大。
他问夫人能不能上楼去看看,夫人有点担心。女儿毕竟是去过东洋、见过世面的人,万一秀米与他照了面,闹将起来怎么办?她让宝琛拿主意,宝琛的回答是:“人既然请来了,就让他上去试试吧。”
那个道士一摇一晃地上楼去了。奇怪的是,道士上楼之后,半日全无动静,那个阁楼安静像个熟睡的婴儿。等了差不多两个时辰,夫人着实有点着急了,就催喜鹊上楼察看(她已经不再使唤翠莲了)。喜鹊提心吊胆地上了楼,不一会儿就下来了,说:“那道士正和姐姐有说有笑,坐在桌边谈天呢。”
她这一说,让夫人更加狐疑。她看了看宝琛,可宝琛也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末了,夫人自语道:“怪事!
她倒是和道士谈得来。“那个道士到了天黑,才从楼上一跛一拐地下来。一句话也没说,就径直朝门外走。夫人、宝琛都追着他,想问出个究竟来,那道士也不搭话,笑嘻嘻地只顾往外走,连预先说好的银子也不收。临出门之前,突然回过来,扔下一句话来:”嗨!这大清国,眼见得就要完啦。“
这句话,老虎听得十分真切。要在过去,这句话说出口,是要诛灭九族的,可如今它却从一个小道士的口中随便地说出来,看来这大清的确是要完蛋了。不过老夫人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事实上,事情要比她担心的严重得多。
大约半个多月之后,秀米突然从楼上下来了。她怀里夹着一把从日本带回来的小洋伞,提着一只精细的小皮包,朝渡口的方向去了。两天后又从渡口回来了,而且带回来两个年轻人。自此之后,陌生人穿梭往来,弄得家里像个客店似的。
天长日久,宝琛似乎看出了一点名堂,他悄悄地对夫人说:“你说她走了当年陆老爷的老路,我看不太像,照我看,她是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张季元。那个死鬼,阴魂不散!”
好在小东西乖巧、伶俐,夫人在担惊受怕之余,总算还有点安慰。她每天与小东西形影不离,而秀米却早已将这个孩子忘得一干二净。夫人心中烦闷,就常常搂着他说话,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你娘回来的头天晚上,我看见西边的天上,出现了一颗很亮的星辰,原来我还以为是个吉兆,没想到却是一颗灾星。”
和当年的张季元一样,几乎每个月,秀米都要离家外出一次,短则一两天,长则三五日。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根据宝琛的观察和推算,秀米每次外出,总是在信差来到普济后的第二天。
这个信差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可对于宝琛旁敲侧击的盘问则口风甚紧,讳莫如深。“这说明,有一个人躲在暗处,通过信差对秀米发号施令。”宝琛给夫人分析道。可是,这个在暗处发号施令的人又是谁呢?
到了这一年的夏末,村里那些消息灵通的人就传出话来,似乎秀米与梅城一带的清帮人物过往甚密。这些年来,梅城清帮的大佬,像徐宝山、龙庆棠二人的名号,老虎倒也时常听人说起。他们贩卖烟土,运售私盐,甚至在江上公开抢劫装运丝绸的官船。秀米怎么会和这些人混在一起?夫人开始还不太相信,直到有一天……
这天晚上,雨下得又大又急。南风呼呼地吹来,把门窗刮得嘭嘭直响,不时有瓦片吹落在地上的碎裂声。
差不多午夜时分,一阵急急的敲门声把老虎惊醒了。那时,老虎还和他爹睡在东厢房。他从床上坐起来,看见灯亮着,宝琛已经出去了。老虎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来到了前院,他看见喜鹊手里擎着一盏灯,正和老夫人站在楼梯口的房檐下。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2(3)
院门已经开了,秀米浑身透湿地站在天井里,她的身边还站着四五个人,地上搁着三只棺材似的大木箱。
其中有一个人喘着气,对宝琛吩咐说:“你去拿两把铁锹来。”宝琛拿来了铁锹交给他们,又抹了抹满脸的雨水,对秀米说:“这木箱子里装的是啥东西?”
“死人。”秀米用手拢了一下耳边的头发,笑道。
随后,秀米就和那些人拿着铁锹出去了。雨还在下个不停。
宝琛围着那三只大木箱转了半天,透过板缝往里面看了看,又在叫喜鹊,让她拿灯过去。喜鹊畏畏缩缩不敢过去,宝琛只得自己过来取灯。老虎看见他爹举着灯,趴在箱子上看了又看,然后,一声不吭地朝这边走过来了。看上去他十分镇定,但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紧张和恐惧使他不停地说着脏话。在老虎的记忆中,老实巴交的父亲从来是不说脏话的,可这天他受了一点刺激,那些憋在肚子里的脏话就一股脑儿全出来了。
“日,日。”宝琛道,“日他娘!不是死人,是他娘的日的枪!”
第二天,老虎一醒来,就跑到天井里,想去见识一下他父亲所说的那些枪。
可是井中除了一些被太阳晒干的泥迹之外,什么都没有。
夫人觉得一刻也不能忍受下去了,她必须马上阻止女儿的胡闹。因为在她看来,“枪,可不是闹着玩的”。
而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找个有见识的人商量一下。她思前想后,挑中的这个人,就是秀米当年的私塾先生——丁树则。不过她还没有来得及登门造访,听到风声后的丁树则已经自己找上门来了。
丁树则上了年纪,头发和胡子全白了,连说话都气喘。他由老婆赵小凤搀扶着,颤巍巍地来到院中,一进门,就嚷嚷着要见秀米。
夫人赶紧迎出来,压低了嗓门对他说:“丁先生,我这个丫头,已不是从前的光景,脾气有些古怪……”
丁树则道:“不妨,不妨,你叫她下来,我自有话问她。”
夫人想了想,再次提醒他说:“我这个丫头,回来这么些时日,连我也不曾与她照过几次面,……她那双眼睛,不认得人。”
丁树则颇不耐烦地用拐杖敲了敲地面的螺纹砖,说道:“不碍事,好歹我教过她几年书,你只管叫她下来。”
“没错。”赵小凤在一旁附和着说,“别人她可以不理,这个老师她还是要认的,你只管去叫。”
夫人有些犹豫地看着宝琛,宝琛则低头不语。正在踌躇间,他们看见秀米从楼上下来了。她头上盘着一只高高的发髻,用黑色丝网兜住,一副睡意惺忪的样子。她的身旁跟着一位穿长衫的中年人,那人怀里夹着一个破旧的油布伞。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往前院走过来。在经过丁树则身边的时候,两人只顾说话,竟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走过去了。
丁树则的脸上有点挂不住,气得嘴唇发抖,浑身哆嗦,但还是勉强嘿嘿地干笑了两声,看了看他的老婆,又看了看夫人,道:“她……她像是没认出我来…
…“还是赵小凤眼疾手快,一伸手,就将秀米拽住了。
“你拉我做什么!”秀米扭头看了她一眼,怒道。
丁树则朝前跨了几步,红着脸道:“秀秀,你,你不认得老朽了吗?”
秀米斜着眼看着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道:“怎么不认得?你不是丁先生嘛!”
说完就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同那人径自走了。
丁树则张着嘴,有些发窘,愣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等到他们走远了,才一个人摇头喃喃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可叹可叹,可恼可恼;原来她认得我,认得我却又不与我说话,这是什么道理?”夫人和宝琛赶紧上前好言劝慰,要让丁先生和师娘去客厅侍茶叙话,丁先生死活不依,执意要走。
“不说了,不说了。”丁先生摇手说,“她眼中既然没我这个老师,我也就只当没她这个学生。”
他老婆一旁帮腔说:“对,我们犯不着,我们走!再也不来了。”
他们发誓赌咒说,以后再也不会踏进陆家的门槛一步,显然受了刺激。可话虽这么说,在往后的三四天当中,丁树则又一连来了七八趟。
“就如同梦游一般,”丁树则一旦回过神来,又恢复了往日的骄矜之气,“她那双眼睛,透着幽幽的光亮,看你一眼,直叫你不寒而栗,依我看,就和他那白痴父亲发疯前一模一样,要么是魂魄离了身,要么是鬼魂附了体,我看她八成是疯了。”
“对,她一定是疯了。”丁师娘斩钉截铁地说。
“想当年,他那个爹,不知天高地厚,既已罢官回籍,衰朽日增,却不知修身养性,摊书自遣,整日沉湎于桃花虚境之中,遂至疯癫,可笑亦复可怜。如今国事乖违,变乱骤起。时艰事危,道德沦落。天地不仁,使得天下的疯子纷纷出笼……”
“且不管她疯与不疯,”老夫人道,“我们还得想个办法,不能任她胡闹下去。”
她这一说,丁树则立即不作声了。几个人相对枯坐,唯有长叹而已。末了,丁树则道:“你也不用着急,先看看她是怎么个闹法。事情若果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也好办——”
“丁先生的意思是……”夫人眼巴巴地看着丁树则。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2(4)
“花点钱,从外面雇几个人来,用麻绳勒死她便是。”
秀米还真的闹出不少事来。她在普济的日子一长,身边已渐渐聚集起了一帮人马。除了翠莲之外(用夫人的话说,这个婊子俨然就是个铁杆军师),还有舵工谭四、窑工徐福、铁匠王七蛋、王八蛋两兄弟、二秃子、大金牙、孙歪嘴、杨大卵子、寡妇丁氏,接生婆陈三姐……(用喜鹊的话来说,都是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再加上穿梭往来于梅城、庆港、长洲一带的陌生人和乞丐,声势一天天壮大起来。事情的进展大大超出了丁先生的预料。那时,丁树则有一句话常常挂在嘴边。他说:“照这样下去,还没等到我们找人来弄她,她就先要将我们勒死了。”
他们搞了一个放足会,挨家挨户去让人家放足。夫人刚开始还不知道“放足会”是干什么的,就去问喜鹊,喜鹊说:“就是不让裹小脚。”
“干吗不让人家裹小脚?”夫人大惑不解。
喜鹊说:“这样跑得快。”
“你本身是一双大脚,倒也不用放。”夫人苦笑道,“那什么叫做‘婚姻自主’?”
“就是随便结婚。”喜鹊道,“无须经父母同意。”
“也不用媒人?”
“不用媒人。”
“可没有媒婆,这婚姻怎么个弄法?”夫人似乎被她说糊涂了。
“!就是,就是,还不就是……”喜鹊的脸红到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