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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婆说:“他先走,按说在阴间的辈分就比你大,再说,他的年龄再小,也是个主子……”
宝琛听她这么说,就恭恭敬敬地在坟前磕了三个头。孟婆婆、花二娘跟着他也都磕了头。喜鹊还是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像是在想着一件什么事。
“喜鹊这孩子,一定是被昨晚的事吓坏了。”孟婆婆道。
当他们离开墓地往村里走的时候,喜鹊忽然站住了,回头往身后看了看,眼光好像在找着什么,过了半晌,突然叫道:“咦,小东西呢?”
老虎和父亲是这一年四月离开普济的。柳树垂青,春草萋萋,村中的桃花正在怒放。宝琛说陆家的霉运就是从当年陆老爷移种桃花开始的,它的颜色和香味都有一股妖气。到了梦雨飘瓦,灵风息息的清明前后,连井水都有一股甜丝丝的桃花味。
在大金牙的瞎子老娘看来,秀米和翠莲都是千年道行的桃木魂灵转世,只不过吸附了妖魔的精气而已。
那些日子,她已经把学堂的种种枝节编入戏文,配以莲花落的腔调,带着两名女童,走村穿巷,四处卖唱乞讨。
在这些戏文中,他的儿子大金牙俨然就是降妖捉鬼的钟馗的化身。他不顾自身的安危拎着两把杀猪刀,只身杀入魔障妖阵之中劝人向善。卧薪尝胆,九死一生,终因寡不敌众,被妖女夺走了性命。正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老娘涕泗流。
在她自编的戏文中,翠莲则变成了褒姒、妲己之类的祸水。她私通龙守备在先,诱卖陆家百余亩田产于后,最后卖主求荣,是千人骑,万人踩的不要脸的婊子。
语属不稽,辞多不伦。不过,从她的唱文中,老虎多少还是知道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人面桃花》第三章 小东西12(2)
另一些事,老虎还是有点不太明白。既然秀米对翠莲早有防备,她为何迟迟隐忍不发,假装看不见?另外,翠莲和秀米先后两次问龙守备是不是属猪的,又是什么缘故呢?
龙庆棠因与秀米有旧,再加上丁树则与当地三十余位鸿儒、乡绅联名上书具保,秀米被押解至梅城之后并未立即处死,而是被羁押于地牢之中。据说,丁树则提出了两条理由,其一是秀米的疯病,她所做的事,她自己并不知晓;另外,秀米当时的腹中已有四个月大的婴儿。
知府特准生下孩子后再行处死。
老虎已经知道那是谭四的孩子。谭四的父亲谭水金曾四处托人寻访这个孩子的下落,希望用一生积攒将孩子赎回,以图为世代单传的谭家留下一脉香火。但最后不了了之。那些日子,他整天都听喜鹊和宝琛说,孩子生出来,又是一个小东西。
宣统二年八月,秀米怀胎九月之后,于狱中生下一个孩子,未及满月,即由官府出面,让一名狱吏的奶娘抱走。就在秀米行将被绞死的前夕,武昌事起,辛亥革命骤然爆发,地方各省闻风响应。龙庆棠亦于八月的一个风雨之夜,杀死知府一家三十余口,旋即宣布梅城独立。风雨如磬,一日三惊。龙庆棠亦奔走于武昌、广东、北平之间,与各路豪强互通声气。被羁押在幽深地牢中的秀米似乎被人彻底遗忘。只有一位年老的吏卒,日日送饭送水而已。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
老虎离开普济之前,与父亲来到夫人墓前拜别。用宝琛的话来说,他们要永远离开普济了。喜鹊无处可去,暂且留下看屋。事实上,直至她最终老死,亦未离开过这个院落。三十二年后,也就是1943年夏末,老虎作为新四军挺进中队的支队长,率部进驻普济的时候,喜鹊已经是年近六旬的老人了,她一生未嫁,记性亦大不如从前,与她说起以前的事,她只是微微摇头或颔首微笑而已,大有麦秀黍离之感。小东西坟前的一棵苦楝树,已有碗口粗细,大片金针花,仍是黄灿灿的一片。老虎坐在浓密的树阴下,追思往昔,不胜唏嘘。世事沧桑,岁月流转,而只有小东西在五岁这个年龄上,突然中止。不管在何年何月想起他,总是五岁。
〔1969年8月,老虎身为梅城地区革命委员会主任,被免官罢职,接受游街批斗。四年后,来到了普济,这也是最后一次。他在陆家大院那座行将坍塌的阁楼中找到了最后的归宿之地。他在阁楼的房梁上用裤腰带悬梁自尽,享年七十六岁。〕不过,这也都是以后的事了。
老虎和父亲回到庆港之后,宝琛曾托人疏通,买下牢头,先后三次赶往梅城监牢,探望秀米。前两次,秀米避而不见,亦未说明理由。第三次,秀米总算接受了宝琛捎去的衣物,但仍未能与他相见,只是托人带出一块丝质白帕,上书小诗两句。诗曰:未谙梦里风吹灯,可忍醒时雨打窗。
宝琛见了,亦不甚了了。随后,音讯渐隔,老虎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任何消息。
第四章 禁 语喜鹊一下子就被吓醒了。谁在叹气呢?那声音听上去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既清晰又沉重。喜鹊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点了灯,看了看秀米,她似乎睡得很香,牙齿磨得咯咯响。喜鹊疑神疑鬼地打开了门,阁楼外月亮在云层里若隐若现,树木在风中摇晃,飒飒有声,并不见半个人影。会不会是自己听错了,或者做了一个梦?她的心里七上八下的。
《人面桃花》第四章 禁语1(1)
秀米被押解到梅城之后,在监狱的地牢中被关押了三个月之久,随后她被转移到城南的一处荒废的驿站,里面堆满了棉花。她最后的居所是位于山坳的一幢花园洋房。
这座围有黑铁栅篱和卫矛的花园建筑是一个英国女传教士出资修建的。四周树木深秀,寂然无声。花园中修造了中国式的水榭,曲廊和石砌小径,还有一尊铜质的天使雕像,一座喷泉。由于年深月久,雕像上爬了一层厚厚的绿锈。这名传教士为了说服那些虔诚的佛教徒改变信仰,皈依基督,她以六十二岁的高龄开始研读佛教,同时自学巴利文。五年之后,她把自己也变成了一名佛教徒。1887年,她在给苏格兰地区主教的一封信中曾坦言“佛教在各个方面都要优于基督教”。而上帝的惩罚随之降临。1888年7月,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骚乱中,她死于梅城城北的一处荒僻的寺院,尸体遭受到“令人发指的凌辱”。
除了鸟鸣和夜晚的暴雨,这座洋房把秀米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都隔断了。她觉得这样很好。浑浑噩噩的大脑,倦怠的身体,日复一日的静卧,略带悲哀的闲适,这一切都很适合她。的确,没有什么处所比得上监狱。
失去自由后的无所用心让她感到自在。
革命后的龙庆棠正忙于地方势力的新一轮角逐,当他重新想起这个从普济来的革命党人之时,秀米已经在狱中被羁押了一年零三个月。到了这个时候,龙庆棠已没有加害她的意思了,相反,他三番五次派人来狱中探望。送来茶食、精美的点心和各类生活用品。秀米只留下了一方砚台、一支羊毫毛笔、一块墨、一本关于桑蚕的书。
据此,龙庆棠隐约猜到了秀米的心境和对农桑的兴趣。为了投其所好,他又让人送来了范成大的《范村菊谱》、《梅谱》;陈思的《海棠谱》;袁宏道的《瓶史》;韩彦直的《橘录》。阅读这些书籍,她对龙庆棠产生了一种既厌恶又感激的复杂情感。这年秋天,她被允许在花园内自由走动之后不久,龙庆棠派人给她送来了几包花种。其中有几枚看上去既像蒜头又像水仙的花种,被她种在喷泉边的沙地上。到了第二年初春,花苗破土而出。花径修长,花苞肥硕。几场春雨过后,竟开出紫蓝的花朵来。她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花。
植物和花卉给她带来了一些自认为不配享受的乐趣,为此又陷入了忧伤和悲哀之中。哪怕是一丝的喜悦都会搅乱她的平静,会让她想起耻辱而喧嚣的过去,尤其是那个在狱中出生的孩子。她甚至都没有好好看看他。
他一出生就处于奄奄一息的状态。当天晚上,在恍惚之中,她隐约看见一个身穿皂衣,头扎红簪花的老妇人将他抱走了。也许他们将他埋掉了,也许他还活在人世,秀米一概不闻不问。
她的身体复元之后,便以惊人的毅力训练自己忘掉他,忘掉自己曾经经历过的所有的人和事。
不管是张季元、小驴子、花家舍的马弁,还是那些聚集在横滨的精力旺盛的革命党人,所有这些人的面孔都变得虚幻起来。他们像烟一样,远远的,淡淡的,风一吹,就全都散了。她重新回过头来审视过去的岁月,她觉得自己就如一片落入江中的树叶,还没有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就被激流裹挟而去,说不上自愿,也谈不上强迫;说不上憎恶,也没有任何慰藉。
宝琛来探监的时候,她拒绝与他见面,只是给他写了一张字条:未谙梦里风吹灯,可忍醒时雨打窗。龙庆棠派人来请她看戏,她照例将自己的答复写在纸片上:我的心情已不适合任何享乐。这是一个与过去彻底告别的仪式,也是自我折磨的一个部分。惩罚和自我折磨能够让她在悲哀的包围中找到正当的安慰。除了享受悲哀,她的余生没有任何使命。
现在的问题是,她即将获得自由了。这个消息,她觉得快了一些。她不知道何处是自己真正的息影之所。
出狱的前一天,龙庆棠突然来到狱中,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而是最后一次。他现在的身份已不是候补知州,而是梅城地方共进会的会长。龙庆棠虽然还不知道秀米已变成了一个哑巴,但他对后者的沉默和冷漠还是表现出了相当的容忍。当然,他也给了她最后的建议:留在梅城,和我们一起干。甚至立刻给她委任了一个官职,叫做“劝农协会理事长”。
秀米想了想,即铺纸研墨,以“春笼海棠固宜燕,秋尽山榆已无蝉”一联答之。庆棠见了,脸一下就红了。他点点头,又问道:“那么,出狱后你打算做什么?”秀米在纸上写了这样一句话:“现在最适合我的,是做一名乞丐。”龙庆棠笑道:“那恐怕不合适。你太漂亮了,也过于年轻。”〔龙庆棠(1864—1933),祖上世代贩盐为业。1886年加入清帮,为宝荫堂执事,逐渐控制了江淮一带私盐贩运。1910年补梅城知州,统领地方兵马。辛亥革命后进入政界,1915年任讨袁救国会副总参谋长,1918年退出军界移居上海青浦,涉足鸦片走私,旋即成为上海清帮中举足轻重的人物。1933年8月与黄金荣联合密谋刺杀杜月笙,事败,被绑巨石,沉入黄浦江中。〕秀米没再说什么。
她决定重返普济。当然,她也只能这么做。
正是烈日灼人的盛夏,酷暑使她虚弱的身体显得更加疲惫,午后的街道有一种神秘的沉寂。那些歪歪的店铺,一片连着一片的行将坍塌的黑瓦,堆砌在黑瓦上的一朵朵白云,无精打采的卖水人,瓜摊下亮着大肚皮熟睡的肥汉,还有街角抖着空竹的孩子(那空竹嗡嗡地叫着,使人联想到寺院空旷的钟声),都使她感到新鲜而陌生。
《人面桃花》第四章 禁语1(2)
她还是第一次正视这个纷乱而甜蜜的人世,它杂乱无章而又各得其所,给她带来深稳的安宁。她一个人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东瞅西看,左顾右盼,实际上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