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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任凭他说什么,秀米照例是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想到这些伤心事,她陪着秀米流了半天的泪。
随后就褪去鞋袜,吹了灯,挨着她昏昏睡去了。
到了半夜,蒙中喜鹊忽听得有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
喜鹊一下子就被吓醒了。谁在叹气呢?那声音听上去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既清晰又沉重。喜鹊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点了灯,看了看秀米,她似乎睡得很香,牙齿磨得咯咯响。喜鹊疑神疑鬼地打开了门,阁楼外月亮在云层里若隐若现,树木在风中摇晃,飒飒有声,并不见半个人影。会不会是自己听错了,或者做了一个梦?她的心里七上八下的。
喜鹊重新回到床上躺下,刚要入睡,忽然听见秀米翻了一个身,在黑暗中朗声说道:“唉——脸上没有热气了,雪才会积起来。”
这一次她听得真真切切,不由得吓出了一身冷汗。见鬼,见鬼,见鬼!原来她会说话!原来她不是哑巴!
原来……
喜鹊抱膝坐在床上,身子就像打摆子似的一阵阵发冷。约摸过了半个多时辰,她听见秀米又磨了一会儿牙,发出了均匀的鼾声,这才慢慢地把心稳住。她居然骗了我三年半!如果不是做梦泄漏了秘密,她很可能就这样蒙我一辈子。可这一切又是为什么呢?等到明天早上她醒了,我可要好好问问她,喜鹊想。不过,到了第二天她在酴架下碰见秀米的时候,又忽然改变了主意。
《人面桃花》第四章 禁语7到了二三月间,春气萌动,池塘波绿,雨水绵绵。又细又密的花针小雨从惊蛰一直下到清明,柳丝在雨中亮了。等到天气晴和的日子,秀米偶尔路经后院的酴架,突然发现这些年移栽的十余盆梅花全都开了。
江梅花信单薄,疏瘦有韵,淡香扑鼻;而官城梅则花敷叶腴,心色微黄,花蕊繁密。其余如湘梅、绿萼、百叶、鸳鸯、杏馨诸属,花枝扶疏,随风而颤。其色或紫红或嫩白,其香或浓或淡,也都挤挤簇簇,争奇斗艳。
经过数年的栽培,酴架下的花草已有百余种。春天有海棠、梅花、芍药、紫苏和蔷薇;夏天则是芙蓉、蜀葵、石榴;秋天是素馨、木樨、兰蕙和凤仙;冬天有腊梅和水仙。普济人多有养水仙的习惯,约在冬至前后,于集市上购得一二苞头以瓷盆贮水,叠以卵石,明窗净几,傲雪而放。唯腊梅最不易得。范成大《梅谱》中说,腊梅本非梅类,以其与梅同时,性酷似,香又近,色如蜜脾,故有梅名。秀米曾多次嘱咐喜鹊赶集时留心寻访。但年复一年,终无所获。
去年冬末的一天,喜鹊去村西的金针地里挖菜,途径皂龙寺,忽闻得一股幽香随风浮动。循香而去,终于在寺中倒塌的伽蓝殿瓦砾中斫得几枝,回来插在阁楼的花瓶里。这束腊梅颜色深黄,花密香浓。等到花掉尽,从桌上移走数日,室内尚有余香。
秀米知道,皂龙寺的腊梅是一个和尚种的,俗名狗蝇。她还记得小时候,每到过年,母亲带着她踏雪去寺中剪枝时的情景。当然,她也不会忘记这座现已废弃的寺院一度曾是普济学堂的旧址。不过,秀米想极力忘却的也就是那些事情,就像指甲里扎进了一根木刺,说不定什么时候抬起手就会钻心的疼痛。
秀米和喜鹊每次去长洲赶集,都会在一处道观前看见一个卖花的老头。但她们几乎从未看到过有什么人问他买花。她们经过道观时虽然也偶尔停下来观看,可卖花担上都是一些寻常花草,无甚别致的品色,也从未问过价。终于有一天,老头叫住了她们。他说,他家有一株古梅,原是会稽府的旧物。他经手之后,也已养了六十年了。他的家离这儿不远,老头问她们想不想去看看。秀米看喜鹊,喜鹊看秀米,一时未置可否,但最终还是跟着他去了。
他们绕过道观,穿过两条狭长的石巷,又过了几座小桥,最后来到了一座干干净净的院落前。院子很大,三面围有竹篱,园中种着菜,也有花,但大多早已凋零。看得出院子的主人原是一个有钱人家,但不知何故只落下老汉伶仃一人。
老汉带她们穿过园中的小径,来到一个草亭里。果然是一株古梅。虬枝盘曲,凛然苍劲之气,让人一见难忘。此花久历风日,地气所钟,花枝纠曲万状,苍藓鳞皴,封满盆身。又有苔须垂于枝间,或长数寸。偶尔风过,绿丝披拂,惹人怜爱。
那老头道:“这花跟了我一辈子,若不是为了几个棺材钱,我是断断舍不得让出它去。”
秀米看了半日,流连再三,只是老头索价太贵,只得作罢。两人刚刚走出院门,那老头又追出来叫住了她们,老头道:“这长洲地方,多鄙俗浮浪之人。懂得品藻花木的幽人韵士万无其一,二位既肯造访寒圃,亦是惜花之人。这株古梅你们若看得上眼,就带走吧。钱,你们看着给就行。过去,不知有多少人慕名前来买它,因舍不得它寄人篱下,故而一直没卖。现如今,我已这把年纪了,今天脱下的鞋袜,明天早上就说不定穿不穿了。这古梅有个落脚处,我也安心。”说话间不觉坠下泪来。
秀米见他这么说,就和喜鹊将衣袋里的钱全都翻了出来给他。老梅易手之时,老者抚之再三,抖抖索索,心犹不忍。反复告以翻盆浇灌之诀,护养培土之术,最后又将两人一直送出长洲镇外,这才挥手而别。
不料,这株古梅移至普济家中,任凭秀米如何悉心照料,不到两个月,竟恹恹而枯。喜鹊叹道:“这花原来也通人性,怕是舍不得离开主人。”一席话,说得秀米黯然神伤。后来,两人赶集时曾专门去老头家探访。却见园林凋敝,门户歪斜,院中已空无一人。只有满树的枯豆荚在风中习习作响。问及邻舍,说老头已死去多日了。
《人面桃花》第四章 禁语8(1)
这年夏末,普济出现了百年未遇的旱情。村里的老人们说,这一年的雨水都在春季下完了,从七月开始,天上再也没有落过一滴雨,土地皲裂,河水干涸。
烈日流火,赤地千里。连孟婆婆家门口长了二百多年的一棵大杏树都枯死了。秀米养在酴架下的那些花,因受不了井水的寒冽,黄的黄,蔫的蔫,不出月余,相继死了大半。
村里的男女老幼都跪在皂龙寺前祈雨,而一些精明的商人早已预感到了秋冬季节即将来临的大饥荒。他们暗中囤积粮食,导致米价飞涨,人心惶惶。那天要把喜鹊养的些小猪推到集市去卖,花二娘说,人都快饿死了,哪来的粮食喂猪呢?
果然,到了集市上,除了几个眼珠发绿,四处打听粮价的外乡人之外,集市上人烟稀少,她的小猪一个也没卖出去。
到了这年的八月,旱情还未缓解,飞蝗又跟着来了。第一个发现飞蝗的是渡口的谭水金,他从船舱只发现了三四只,就朝村中呼号狂奔:要死人了!要死人了……
不到三日,那些飞蝗,密密麻麻地从东南方向飞来,在天空中像箭镞一般纷纷扬扬,所到之处,犹如乌云蔽日。那些村民,一开始还燃放鞭炮,将火把绑在竹竿上去田间驱赶。飞蝗越集越多,头上、领子里,嘴里到处都是。到了后来,他们索性就蹲在田埂上痛哭起来。飞蝗过后,田里的粮食颗粒无存,就连树上的树叶也都被啄食一空。
丁师母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她站在村口,一遍遍地自语道:这蝗蜢一闹,到了秋后,我们还吃什么呀?孟婆婆没好气地接话道:“吃屎。”
村里的那些愁容满面的农民哄然而笑。当时,谭水金没有笑,正一声不吭地捡那些死蝗虫。捡了好几麻袋,全都用盐腌在水缸里。他和老婆高彩霞正是靠着这几麻袋腌蝗虫度过了这个难熬的饥荒。
过了小寒,村里就开始死人了。丁师母也是那个时候死的,当时无人知晓。
等到这年的腊月,当人们想起这个人来的时候,才发现她在床上早已变成了一具干尸。
那些日子,喜鹊饿得两眼发绿,用她的话来说,饿得连桌子、板凳都想拆了吃了。秀米每天只喝很少一点麦皮汤,卧在床上看书,很少到楼下来,看上去既不慌乱,也不痛苦,甚至更乐意这样。家里的东西,可以卖的都卖了。
那枚金蝉,秀米一直把它收在身边,当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手绢,将它交给喜鹊的时候,眼睛里亮晶晶的。
一看到这只金蝉,喜鹊就想起小东西来,想起秀米在梦中说:唉——脸上没热气了,雪才会积起来。
喜鹊将这枚金蝉拿到当铺去,当铺的掌柜拒不肯收。他甚至连看都不好好看一眼,拢着袖子,淡淡地说:“我知道它是金的,可如今人都快饿死了,这金子也就不值钱了。”
喜鹊听说屠夫二秃子家里尚有余粮,就厚着脸皮到二秃子的门上借粮。这二秃子原来跟着秀米办过普济学堂,后来顶了大金牙的缺,在村里杀猪卖肉,赚了一些钱后又开了一家米店。
那二秃子正在中门烤火,见喜鹊来到院中,也不说话,只拿眼睛来瞅她。喜鹊低着头,红着脸,站在庭院中很不自在地左右扭摆着身子。最后,二秃子放下手中的脚炉,嘻皮笑脸地来到她的跟前,把脸凑到她耳根说:“你是来借粮,对不对?”
喜鹊点点头。
“我如今是老鼠尾巴上生个疮,有脓也不多。”
喜鹊刚想要走,只听二秃子又道:“除非——”
“除非怎样?”喜鹊听得二秃子的口气松了,赶忙问道。
“你跟我到房中,让我弄几下。粮食的事,好说。”二秃子低声道。
喜鹊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么下流的话来,又羞又急,一扭头就跑出了院子,去了孟婆婆家。
可还没等她进门,就听见屋里孩子的哭声响成了一片。她没有敲门,又去了隔壁的花二娘家。
花二娘一手搂着一个孙子,正坐在阴暗的屋子里看着门口漫天飞舞的雪花发呆,嘴里喃喃道:“不怕,不怕,要死咱们仨一起死。”喜鹊只得装出偶尔路过她门上的样子,一声不响地回了家。
到了后半夜,当她在阁楼里饿得醒过来,抠下墙上的一点石灰放在嘴里咀嚼的时候,喜鹊的心里就有点后悔。当初还不如就答应了二秃子,让他弄几下算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看了看秀米,问道:“怎么办?”
秀米丢下手里的书,笑了一下,似乎在说:“怎么办?死呗!”
第二天,喜鹊早早就起了床。可等她到了厨房的灶下,才想起来已无饭可做了。自己一个人坐在灶膛里流了一会儿泪,不觉中就看见房子在眼前直转,等到稍稍定了定神,房子倒是不转了,可眼睛看什么都有了重影。她想站起身来,可晃晃悠悠就是站不稳。她知道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她从缸里舀了一瓢冷水,喝了几口,就想回到床上躺下。
在经过天井的时候,忽然看见墙边有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下了一夜的雪把它盖住了。喜鹊走过去,用脚踢了踢,是个布袋子。她扒开积雪,用手压了压,心里就是一紧。她赶紧打开布袋:天哪,不会吧?里面装着的竟全是白花花的大米!
“天哪!”喜鹊失声尖叫了起来,“哪来的这么多米?”她抬头看了看天井的院墙,再看了看地上,墙头的瓦掉下来好几片,在墙脚摔得粉碎。一定是什么人在昨天夜里将米袋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