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羯鼓声如闷雷滚过水面,上百名赤膊上身的蛮子抡着大锤,随着鼓声嘿约一声砸开扳机。
那些巨大的抛石机身是用柞木扎成的,炮梢则用整根的柘木制成,材质坚韧,长有二十八尺。每五十人才能操作一辆这样的抛射车,除了点燃的火球外,还可以发射碎石弹。定放手们用大锤子砸开木扳机时,悬挂的重铁就突然落下,炮梢末尾的甩兜在地上拖出了深深一道沟渠,随后甩上天空,长长的炮梢弯曲成令人担心的弧线,末端划成一道圆,两个铁环在铁蝎尾上脱开时,火球就“呼”的一声滚上墨黑的高空,在那里划出一道又一道明丽的亮线。
蛮人的抛石一波接着一波,火球在墨黑的天空中拖出的明亮轨迹很快拉成一张交织的大网,笼罩在厌火上城上。
上城那些漂亮挺拔的高楼在这样的火雨中发出了可怕的悲鸣,它们经历了上百年风雨,如今却纷纷破相、毁坏、崩塌。高大的格天阁银顶太过招摇,被蛮人集中火力轰击了一阵,中了两发抛石,飞扬如大鸟的檐顶登时塌下了一大块,如同巨大的折断的翅膀,带着火光坠落下去。它那银光闪闪的屋顶上开始冒出不祥的火苗。雪一样的火尘和灰烬四散飘飞。
羽鹤亭知道雨羡夫人还待在顶楼里,但此刻哪里还顾及得上。羽鹤亭脚下的平台猛烈地摇动,十二尊雕像也随之抖动,在如雪般飘落的火灰烬里发出不甘寂寞的嗡嗡声,仿佛突然间有了生命。
羽鹤亭惊疑未定,城外突然传来一个高亢的呼喊声,如同抑扬顿挫的吟唱,回荡在厌火上空,随后另一个类似的高音加了进来,只是距离更远一些,一个接一个如是的高音次第拔起,如同波浪传播到远处。
羽鹤亭汗如雨下,将要命的鹿舞都抛到脑后,踉跄着奔到栏杆边,向下望去,只见沙陀的十万大军突然矮了一截。所有的蛮子齐刷刷地跪了下去,他们在接受合萨的祝福。与蛮子们交过多年战的羽鹤亭自然知道,那是这些野蛮人即将发起最后总攻击的预兆。
合萨的祈福声如烟雾飞散而去,突然从蛮人们的阵地上爆发出的一阵可怕的声浪,那些攻城车开始越过阵列向前移动。木头车轮承受着重压,隆隆向前推进,就如同大象或者巨犀穿越矮草丛。每一辆车的两侧各有一排六根横向木杆,五十名轻装的大力士推着它前进,他们依靠头上斜钉着一排盾牌做保护,羽人的箭虽然凌厉,也难以穿透这些保护。
车后面的入口处站着一名百夫长,大声呼喝指挥,同时将车下一队队身着链子甲,手持长弯刀的沙陀虎贲精兵拼命地往车上拖去。这些蜂拥而上的虎贲甲士在上车时都会被兜头泼上一盆水,再被推上陡峭的楼梯,挤站在与城墙同高或更高的平台上。这些平台前都树有一道木屏,外面同样蒙以厚厚的生牛皮。这些勇猛的武士就持着利刃,紧张地瞪着前方,只等待木屏放倒,变成登城通途的一瞬间。
它们的模样笨拙,即不能转弯,也不能后退,但这些蒙着厚厚的牛皮的危楼一旦逼近城墙,就能展现出惊人的威力。蛮人士兵可以在高过城墙的平台上向下居高临下地射箭,而下一层的士兵如果
能源源不断地冲过吊桥,在城墙上与羽人展开血战,就能在不擅长近战的羽人镇军中占据上风。
两侧的散兵或抬着钩援,或抬着飞云梯,也随之如潮水般冲上。他们都遮蔽着厚厚的盔甲,将盾牌顶在头上,从城头上往下看,只能看到一粒粒头盔和圆形的盾牌组成的海洋,汹涌地逼近而来。
守卫上城的厌火镇军也是久经战阵的羽族精兵,在突如其来的抛石雨中虽然惊惧万分,还是极快地布好防务。在从沙陀围城的震惊中惊醒过来后,他们依靠着坚实的白色城墙,心中逐渐镇定下来。沙陀兵逼近城墙的时候,那些如雨般抛洒到头上的火球和碎石弹停止了,羽人却依然龟缩在石墙和战棚,静静地听着城墙外的鼓声和隆隆的脚步声一点点地逼近。
直到这些声音靠到足够近,要把所有紧绷的神经一起绷断的时候,这些九州大地上最好的弓箭手们才随着一声梆子响,同时从女墙和雉堞后面探出头来,朝下面如潮水般涌来的蛮子兵射出一排排利箭。秘术师在箭上附了法术,它们飞到半空中,就会变成一道道锐利的火焰,对蛮人惯用的厚牛皮蒙皮和皮甲都会带来致命的损伤。
沙陀人一起立定脚步,缩起身子,尽量挤靠在一起承受这阵火雨的侵袭,但从盾牌的缝隙中穿入的
火箭还是射倒了一拨人。这批冒着火的尸体还未及倒地,密集的盾牌中已经游鱼般冒出一排沙陀弓箭手,拉开大弓向上回击一排羽箭,他们甚至不抬头看一眼自己的箭落到何方,随即又钻入盾牌下躲藏起来。两边的箭如飞蝗,交织往来,密密麻麻地布满天空,带去了死亡的呼啸和阴影。
攻城车冒着密集的火箭贴近城墙时,迎接他们的是弩台上呼啸而至的铁翎箭,这些铁翎箭有成年人的胳膊粗细,能摧枯拉朽般穿透厚木板和生牛皮,将躲藏在移动堡垒里的蛮人成串地钉在一起,飞出车外。
空气中弥漫着腥冷的鲜血气味,蛮人忍受着惊人的损失,步步挨近。他们发现临近城墙处有一道斜陡坡让笨重的车子难以靠近城根。车上的士兵只能跳下去,冒着如冰山迸裂而下的矢石,在车前挖掘一条可以让攻城车靠近的通路。
沙陀步兵则冲到了城墙下,他们架设起飞云梯和钩援,先头部队蚁拊而上。这些先头部队,都是沙陀中最野蛮最能豁得出性命的精壮汉子,脸上画涂着狰狞的花纹,甩掉笨重的盔甲,挥舞着大刀或铁骨朵攀爬而上,指望能跳上垛口,和不擅近战的羽人展开肉搏。
依托高墙的羽人们则不慌不忙地抽开杠杆,让带着尖刺的檑木和狼牙拍从墙头跳跳蹦蹦地滚下。檑木上密植的逆须钉只要擦过就能把人扣挂在上面,一路翻滚成涂抹在白色城墙上的红色肉酱;狼牙拍像张遍布利齿的铁床,凌空下击,一下就能拍死四五人;铁鸱脚飞入密集的人群,再重新飞上城头,如同苍隼在鸟群中扑击盘旋,每一来回都钩断周围人的胳膊和大腿,让它们四散飞入空中。
在正门处,一条千足怪兽,正笔挺挺地越过沙陀兵组成的黑潮,撞向厚重的上城城门。那是沙陀蛮子用鹿门塬上一棵生长了一百年的银杉作成的攻城槌,重有两千斤,两百只强壮的胳膊把它扛起,在顶上覆盖起重重叠叠交错的盾牌,如同一只长满青铜鳞片的大鲤鱼,低着头向着有着月形拱的城门撞去。
那儿很快成了攻守之战中最惨烈的血肉绞机所在,这座娇美的城门就如同一具巨大的漩涡,吸引着双方最勇敢最强健的武士去触拥死亡。
上城城门的两扇大门厚有尺半,横向每隔三尺就箍有一根厚铁条,门枢粗如儿臂,门后更被二十根铁门闩顶得死死的,本来就是羽人的防御重点,门上有敌楼弩台,进攻者不时被扔下的巨石所砸中,城门边缘处处都是堆积的尸体和流血的伤者,后者还能号叫和爬行,但随即就被后面涌上的人群践踏成泥。
但这架攻城槌仿佛不可毁灭,野蛮的武士们光着膀子,流着血,带着洗劫上城的强烈愿望,在人字形木支架和盾牌的掩护下,有节奏地撞击被铁叶重重包裹的大门。二百条大汉一起使劲,一旦有人倒下,立刻就有人补充上去。大门怒吼着,可怕地颤抖着,就如同巨鼓的鼓面被擂响,而整个上城就是巨鼓共鸣的空腔。
在这样的轰鸣声里,大门开裂了,铁条变形了,门枢弯曲了,它随时都可能倒下。
沙陀人也看出了这点,他们调动铁骑,整齐地排列在城门外一箭之地等待着最后一击。羽人们几乎是绝望地做好了破城的准备,守城的将军将最精锐的庐人卫拉到了城门后面,这些决定殊死一战的奴隶们玄甲铿然,挑着一色的长铁戟,如同一座密林,静静地等待破门的一瞬,用人肉城墙去抵挡蛮族人的铁骑冲击。
敌楼上的防守者还在顽抗,他们将稻草把捆扎成人字形,灌满油脂,点着以后垂吊下去,想烧毁那架巨大的攻城槌,但沙陀蛮们早有准备,他们用整只牛皮袋子装着水,扔到着火的地方,水袋会在火焰上空炸开,形成一片白展展的水雾将火扑灭。
眼看城楼上的防守者已经束手无策了,野蛮的进攻者胸膛中充满着胜利的狂怒,已经开始准备欢呼。他们在大门前挤成一堆,谁都想拥有第一个冲进上城的蛮族英雄的荣誉。
突然两条白亮亮的带子从城门上方的滴水口中交叉喷涌而出,原来是羽人调来了行炉,将熔化的铁水倾泻而下。
火红色的雨水像瀑布从天而降,喷洒的泉水在空中狂舞,火神吞噬一切,盾牌被砸穿,厚厚的生牛皮化成轻烟,血肉之躯被火雨接触到,立刻就露出白骨,并且猛烈地燃烧起来。
那是什么样的可怕情形啊,沸腾的金属把那些勇敢的战士大半个身躯凝固在当地,他们还在发出那样可怕的惨叫,就连最不要命的蛮子也扔下攻城槌,抛下刀枪,开始掉头逃跑。城门周围瞬间只剩一片死尸。
羽人们随后向下倾倒沸油,将城门附近燃烧成一片死亡的火海。那条巨大无比的攻城槌也被点燃了。城墙沿线上,到处都矗立着熊熊燃烧的攻城车。
黑色的潮水开始向后退却。
那些血迹未干的羽人们在城墙上发出了傲慢的欢呼。上城挡住了十万蛮人的第一拨攻击。
九之戊
羽鹤亭从蛮人可怕的进攻所带来的血腥结局中喘出一口气来,转过身来找那个女孩。平台上空荡荡的,似乎失去了她的身影,但他随即看见那个小女孩坐在一尊武神的臂弯上,晃着两条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笑意地望着他。虽然摆出一副轻松悠闲的形态,却分明封堵住他下阁的道路。
“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是时候该说出来了。”羽鹤亭不想轻易认输,这一战更给了他些许信心。他提着长剑,对鹿舞问道。
她骑着的是那尊舞动三尖两刃刀的影武神雕像,它的一半被城外的火焰映照得通红,另一半带着黑黝黝的巨大影子刺向天空,在白色的格天阁上狂乱地飞舞。
小姑娘吐字清晰:“你,可以叫我‘白影刀’。我是奉铁爷命来阻止你指挥镇军的,他说,如果不行,我就得杀了你。”
“哈哈哈。”羽鹤亭仰天狂笑起来。
鹿舞也不生气,只是张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望着羽人城主。
羽鹤亭笑够了才停下来,他歪着头打量鹿舞:“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白影刀,我居然找了你这样的人为心腹,当真是一大笑话。我低估铁爷了。不过,”他微微笑了起来,“他也没有把握是不是,他知道沙陀和他加起来也未必攻取得下上城,所以只能让你来刺杀我了。”
“那倒不是,铁爷只是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你要是肯投降,铁爷说,放你一马也未尝不可,”鹿舞反驳说,她望了望上城外燃烧的战场,遗憾地补充道,“你知道那只是暂时的。没有希望了,上城注定要死的。你还是投降吧,不然我就得杀了你。”
“我不怕死,但我现在还不能死,我要去拯救它。我要从这里杀出去,我还要和他们决一死战。”羽鹤亭将长剑横在胸前,目光炯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