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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信任他么?”
“天子还是陈留王时,他就入宫伴驾了,后来又让他在节的手上吃了些皮肉之苦,帝、后必不起疑。”
“这么久过去了,如何还不见动静?”
“董承等人伏诛,天子折其党羽,立时间不敢轻举妄动。父亲还需静待其先动,而后发制人。”
父亲沉默了片刻。
“下个月华也要入宫了。她自幼身虚体弱,你要多照拂她些。”
我点头。
他目光炯炯的看着我,许久。
“节,这些年在宫中,委屈你了……”
我无言以答。
(三十五)
从钧弘馆出来,朔风长啸,卷着凌乱翻腾的雪霰子。
又要下雪了。
远远的忽见一个身影,青衫广袖,沿着石子路,施施然往这边而来,步履偶尔的踉跄。
他也看见了我,走到我面前停下来。在灯笼的俗艳红光里,他的脸孔上才被映出几分血色来。
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香。
“祭酒不在前厅饮宴,何故独步入后庭?”
“明公克日将发兵幽、并二州……召郭嘉前来相谈破敌之计。”
“节在宫中亦有所耳闻,扫定冀州,祭酒谋功为高。”
“嘉不过尽本分耳。”
那么多屠戮,于他不过是“尽本分”之事么?
“当日祭酒曾对节言道:‘多阴谋者,必多阴祸。运转刀兵而身不染血之人,都逃不过天谴’。”
“祭酒可还记得?”
他点头:“郭嘉记得。”
“如今祭酒还相信天谴么?”
他静静望着我。
“嘉……当然相信。”
“所以……”
“戢乱、定天下……这一切就由郭嘉来助明公完成吧……”
他的声音很低,一字一句,却无比清晰。
我听出他话中似有未尽之意,却无法追问,只能努力微笑着。
“那么完成以后呢……祭酒可有打算?”
“以后?”
他慢慢摇头,与我擦身而过。
他的背影瘦骨嶙峋,我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
风里飘来他呓语般的喃喃。
“不会有以后了……”
第6章 薤露行
(三十六)
回到宫里,我还是每天读书,看奏章战报,每晚失眠。
时间又失去了意义。
(三十七)
一日夜半,我看毕奏章,习惯的披衣步出章台殿。
太液池又是十里芰荷的时节了。
立于池边,遥见一处殿宇烛火通明,我想起来,此去不远便是华所住的德阳殿。
穿过御花园,绕过白虎观与功臣阁,便是德阳殿的西角门。
我示意值夜的内侍不必通报,径自推了门进去。
屋内亮如白昼,屋子中央设一绣架,架子上挂着一长幅已织成的香色地经锦。
朱砂红的茱萸纹与穗云纹纵横交织,反复绵延开去,纹络间错落绣着隶书的“长、乐、明、光”四字。
天子衣裳玄上纁下,纹以十二章,这块锦缎虽织绣的精巧绝伦,却是不符天子服色。
也不会是父亲的,他向来都是衣不锦绣,履不二采。
听得衣裙窸窣,绣架前正穿针引线的一双素手停滞住了。
华一回身,见是我,霎时面红入耳,局促的像被窥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二姊怎么此时来了?”
“我难以成眠,适才信步闲庭,见你这里灯火尚明,便过来瞧瞧。”
我望了一眼她手边的经锦,不愿多问。
“难怪自小母亲常褒赞你的女红,姊妹之中无人能出其右。”
“这幅经锦与父亲的金丝甲当真相得益彰。”
华一怔,随即眉目低垂。
“二姊谬赞了……”便唤侍婢倒茶。
“不必了,已过三更,我也不多叨扰你了……”
“离父亲寿诞尚有时日,你无须操之过急。身子本就不好,莫再熬坏了。”
她只是点头,呐呐的不接话。
我踏出德阳殿,举目一望,夜空里星辰全无,头顶上不知何时已压着黛青的层云。
(三十八)
建安十一年冬,宪诞下皇子,晋封贵人。
我要约了华同去看宪,天子和伏皇后已在那里了。
自董妃死后,这是天子的第一个孩子。抱着婴孩的时候,他脸上没有半分喜色。
或许这让他又想起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三十九)
过了丑时,忽报中常侍在外求见。
我吩咐人让他进来。他脸上黥印清晰可见。
他提着一个竹箩,揭开上头几层绢帛,露出来新生婴孩的粉润脸颊。
“陛下吩咐臣将趁夜将小皇子送出宫,宫外接应之人已备下一名死婴,再由臣带回宫内。”
“此事是否立即禀报司空大人?”
是试探么
——用宪的儿子?
“不必惊动司空大人了,你依计行事便可。”
“此事兹事体大,还望美人三思……莫如将小皇子交予司空大人处置……”
“事若走漏,反惹帝、后起疑心,如此一来,司空大人多年经营,便付诸东流了。”
“你毋须再言,照我说的去办吧。”
中常侍领诺而去。
若非试探,我更不愿这婴孩落入父亲手里。
建安十二年正月。小皇子未满百日而夭。
(四十)
秋八月。
乌桓战事大捷,父亲打到白狼山,斩蹋顿于阵中。
忽一日,我宫室外面的竹林忽然开了花,灿灿洁白,犹如当年钧弘馆外竹枝上的积雪。
那晚,我就寝的很早,破天荒的没有失眠。
我梦见了郭祭酒。
我看到他立在莹莹绿竹之间,青衫拂动,如切如磋。
我唤他,他回过头来,他的面容依旧那样年轻,眸光如水,笑意清浅,一如当日初见时的模样。
他对我说着些什么,我却什么都听不见。
我一直往前走着,努力想听清楚他说的话,却始终接近不了他。
只能远远看着他,从他的唇形,依稀只辨出“节……颍川……”。
绿玉斝突然从他手中脱落下来,掉在地上的声音我却能听见,脆亮悦耳
——我记得分明,那是玉碎的声音……
(四十一)
九月,朔日。
先生一早入宫来,眼睛熬的通红。
他什么也没说,只将一本奏表递给了我。
虽然天子形同虚设,奏表是要依制先呈嘉德殿的。
我迟疑片刻,终还是打了开来。
“故军祭酒郭嘉……”
故军祭酒?!
字字触目。
我双手颤抖,几乎握不住奏表,勉强看下去。
“每有大议,发言盈庭,执中处理,动无遗策……”
“……自在军旅,十有一年……不幸短命,事业未终……”
“……上为朝廷悼惜良臣,下自毒恨丧失奇佐……”
一字一字看完,合起奏本,我竟不觉得悲伤。
我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只是心像被生生剜去一角,空落落的。
忍不住抬眼,望出窗外
——竹花开的越发盛大,迎风曳曳,像铺天盖地的白幡。
竹花之上,是北方的天空,每年到了秋天,都是这般高阔干净,俯视着世间众生的浮沉。
先生叹息着。
“这些年他的计谋,有着太多杀伐……我劝过他,攻城略地,大可不必如此。”
“他却对我说,最严厉的天谴都已降临,再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他所言天谴,我一直以为是他的痼疾,后来才知道不是……”
“……是你啊……”
“你或许也不知道吧,当日你入宫……奉孝就在竹林之中。”
“从来没有什么让他感到无能为力,那是唯一一次例外……”
原来,这就是天谴——
对他,对我的
——天谴。
(四十二)
淇园,是他在城南的府邸。
庭中千百竿修竹交加。
拾级而上,推门入堂。
只见一人
——青衫葛巾,皂绦素履,瘦竹一样风神疏朗,静静躺在那里。
“祭酒……”
“……祭酒……”
我一遍一遍唤着他,嗓音酸涩暗哑的不似自己。
可那双清亮如许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定定的凝视着我了。
十年了,原来已过了这样久了么?
“奉孝……”
时至今日,我才终于能倚在他肩头,唤着他的名字,手指抚过他冰冷的额头,还有同样冰冷的脸颊,眉眼。
如果可以这样相拥着一同长眠不复醒,是不是现在我所能企及的最大的幸福?
“美人请节哀。”
额间带孝的清丽女子,身边的幼童身披重孝,便是芸姜和伯益吧。
她手中捧着一个落了锁的木匣子:“大人临终再三叮嘱妾身,须将此物面呈美人。”
开锁启匣,里面是厚厚一摞信札,最底下的几封信角已微微泛黄。
“大人去时,一直念着……美人的名讳……”
“他说:‘若有以后……愿相携回颍川,归山林。’”
(四十三)
我没有拆看他留下的信札,重新将匣子落了锁。
锁在宫中的那些从未传寄出去的信,尽数付之一炬。
我不再写信。
我命人斫去了宫苑内所有的竹子。
建安十三年春正月,父亲班师许都。
将士们喜孜孜的向父老说着,已故的郭祭酒遗留有妙计,假公孙康之手取了袁尚、袁熙首级,兵不血刃,平定辽东。
过完上元节,我终于病倒了。
(四十四)
我的病情来势凶猛而古怪,太医们治了月余,仍药石无效。
父亲入宫来探望我。回许都之后,他晋为丞相,已是位极人臣了。
我和衣向内而卧,背对着他,阖眼假寐。宫女再三通传,只作不闻。
他的手在我头发上摩挲着。
“我已将芸姜和伯益接到府中扶养,决不会让他们受半点苦。”
“昔日奉孝曾言:欲平天下,当先定江南之地……”
“待大军修整后,我便将挥师南下,一举扫灭刘表、孙权。”
“奉孝殁后,无尘数日未进水粮……我命人将其就地葬于易州。”
“……节,自戕不是最难的……”
“难的是要活下去,纵使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离你而去。”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
是啊,剩下了那么多时间,再长的回忆,也会有用完的一天
——然后呢?
我无法忍受无事可做。
芸姜还有伯益,可我身边没有留下他的任何物什,除了那一匣信,和他倾竭心力为父亲谋划的这个天下。
(四十五)
我的病渐渐转好了。
我的失眠也不治而愈,每晚我都睡的很稳,重复做着同一个梦。
在梦里,我看见钧弘馆外冰融雪消,满园绿竹猗猗,我觉得心安神宁,周身温暖。
梦醒时,淡金的晨光从窗棂间漏进来,我身上僵冷的厉害。
第7章 凤将雏
(四十六)
隆冬的夜,黑得很深,很透,星辰寥落。
我吩咐人取出我的五十弦瑟来,久未弹奏,很是手生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大江在前,明月当空,横槊豪饮,雄视江东。
然而以往行同骑乘,坐共幄席的那一个人,他的位子今后要空荡荡的一直缺席在那里。
父亲大概还不习惯这样的孤独。
尘寰中的独生,与黄土下的独宿,都是一样的寂寥吧。
郭祭酒归葬颍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