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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大概还不习惯这样的孤独。
尘寰中的独生,与黄土下的独宿,都是一样的寂寥吧。
郭祭酒归葬颍川之日,正是我病卧宫中的那段时候。
思绪纷动,指下不觉易了调。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忽宫女传报,黄门侍郎司马懿在外候见。
他是来送战报的,曹洪随父亲南征了。
他对我长揖作礼,并不跪拜。
长信宫灯的火苗在他眼里攒动,太亮了,亮的直指人心。
我不喜欢被他这样的看着。
“我闻丞相前欲征辟司马大人,大人辞以风痹,将养六载方出仕。”
“如今大人长揖不拜,莫非旧疾复发?”
“郦食其见高祖长揖,赵元叔见三公揖而不拜,臣揖美人,非关旧疾,惟遵古礼而已。”
河内司马氏,世代簪缨的中原望族,子弟八人,世称“八达”,隐有比肩当年汝颖荀家“八龙”的意味。
有些脾气,不是意料之外的事。
我没有兴趣与他继续这场口舌之争,正欲打发他离开,侍婢匆匆呈来一封书信。
“守夜军校在宫闱附近,见一人形迹可疑,拿下盘查,搜得此书。”
我拆开细观,乃侍郎黄奎写与马腾的密函,信中言当下许都空虚,劝马腾趁时举师勤王。
“司马大人出宫后,速去荀令君府上,就说我有事相商,请令君明早入宫一趟。”
他领诺而去,走到门边,复又回身。
“《葛生》乃伤逝悼亡之篇……”
“丞相亲统大军征战于外,天子垂治国家于内,美人何故作此不祥之音?”
我看见
——他有狼顾之相。
(四十七)
翌日清早,先生就来了。
他将信函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
“马腾久踞西凉,终有如芒刺在背,须得设法早图。”
“前者刘琮受降,文和劝主公乘荆楚之饶,抚安百姓,精练水军,可不劳众而威怀吴会。”
“主公不从其言而急下江东,盖因马腾虎视关右。”
以荆襄为南方根本,徐图江东,致于人而不致于人
——倘无马腾为患,贾文和此计的确是上策。
“节思得一计,可令马腾纵使有心东侵,也无暇分身。”
先生略一沉吟:“莫不是用反间之计,使马腾、韩遂两家自起兵端?”
“正是此意。”
“马、韩虽为结义兄弟,但多年来二人部曲相侵,雠怨甚深,要于中取便不难。”
我将信重新封上火漆。
“黄奎的书函还是原封不动送去西凉,以免马腾生疑。黄奎且先留着,我自有用处。”
不出半月,便有消息传回许都,韩遂大兴刀兵,围攻西凉。
马腾结发三十年的妻子和最年幼的儿子都死于战乱中。
(四十八)
伏皇后染恙,我和华去拜望她时,太医才为她诊完脉。
她比宪年长不过三岁,眉间韶华却已开始凋零,或许是早年吃了太多苦,如今生活虽无馑无虞,但又有着太深的忧惧。
天子侧身坐于卧榻上,照顾她饮水服药,皆不假手旁人。
见到我,他只不喜不怒的说了一句:“此处非你等该来的地方,去陪你们姊姊罢。”
自小皇子一事后,宪身子一直不见好,我常去看她。
有时天子也在那里,每次坐了片刻便离开,我从未见他像待伏皇后这般待宪。
宪却不介怀:“皇后伴陛下共患难颠沛。于陛下,她是糟糠,更是亲人。岂是你我可与之比肩的?”
(四十九)
司马懿又来送战报。
父亲在赤壁战败了
——惨败。
“丞相无恙罢?”
料无大碍,否则这许都朝堂必是首乱之地。
“丞相已安然退入南郡,不日将归。”
“只是小公子身染疫病,已在南郡……殁了。”
“仓舒……殁了?”
我同父异母的幼弟,我入宫时,他才五岁,已显出殊于常人的早慧,算起来今年也不过十三岁。
母亲曾不止一次在写来的信里提起——
父亲极爱重仓舒,这两年幕僚中颇有些窃窃之语,皆道父亲有罢废嫡长、改立仓舒之意。
“那其他几位公子呢?”
“世子与四公子往邺郡督建铜雀台,皆未随军。三公子屯兵于譙,亦未入荆。”
南方多疫瘴,军中青壮汉子尚且谈而色变,父亲怎会独独带着仓舒出征?
后来我每每想到这件事,总觉透着些许古怪
——太多巧合,就不只是巧合了。
父亲回到许都后,天子降诏,晋马腾为卫尉。
马腾留长子马超守西凉,举家迁入京畿。
父亲令黄奎出城三十里劳军。
(五十)
建安十五年秋,铜雀台始成。
这些年父亲不停的征讨四方,明眸皓齿、巧笑嫣然的女子,一个接一个的带回许都。
他的姬妾越来越多。铜雀台,是安置她们的地方。
对此母亲从不说什么,她的起居却比过去更约俭,不配珠玉,服无文绣,就连日常所用器具也一应黑漆。
日子一天一天周而复始的过去。
那些美人们也一茬一茬的盛开,又一茬一茬的凋萎。
仓舒的母亲环夫人,美丽一时无匹,曾专宠数年。
仓舒死后,她也像经了霜的花朵,形色犹存,却娇艳尽失。
但母亲始终是丞相嫡室,相府的女主人。
“别把自己闷在宫里,陪母亲去邺郡住一阵子吧,我身体这样差,是去不了的。”宪说。
(五十一)
邺郡城下,杜鹃开的漫山遍野,一大片一大片的血红,像甫厮杀过的战场。
子桓和子丹出城来接我们。
子桓身前马鞍上坐着眉清目秀的小男童
——元仲四岁了,一双和他父亲一样静默的琥珀色眼眸里,全无孩童的狡黠顽皮之气。
“元仲深得你父亲喜爱,但在我所生三子之中,却唯独待子桓刻薄了些……”
“前年赵温欲保荐子桓为议郎,你父亲却参他‘选举故不以实’,反令郗虑免其司徒之职。”
“近日你父亲与群臣商议擢选五官中郎将、副丞相,称道子建是‘儿中最可定大事 ’,大概有任命他的意思。”
我看过父亲参劾赵温的奏章,知道这件事。
“子文善弓马而疏于文,子建善属文而疏于武。”
“子桓呢,论武,胜于子建而不及子文,论文,胜于子文而不及子建,在父亲看来,无异于乏善可陈罢。 ”
或许真正的原因,彼此都已心照不宣,但谁也不会说出口。
母亲掀起车窗帘子的一小角,向外望了一眼。
“子丹呐,也不叫我省心……”
“他比子桓还年长几岁,却连一个钟意的女子也没有。”
“我与你父亲倒是相中了荀公达的长女……你从前也是见过的……”
“姿色虽不及甄氏,但也是望族闺秀,品貌才德都是百里挑一的。”
“前日你父亲催着媒人去荀家下了纳采,明年便为他们完婚。”
从车里看出去,夕晖下一切都格外明细,我看见子丹身上的经锦战袍
——朱砂红的茱萸云纹之间,错嵌着隶书的“长、乐、明、光”。
(五十二)
盛宴散却,寂寂人定之初,铜雀高台之上,不胜秋寒。
我裹紧身上的大氅,南眺漳水,如横素练,北瞰邺城,灯火万家。
“二姊深夜唤弟前来,可是有急事?”
我闻声回身,亦不赘言,开门见山:
“父亲擢选五官中郎将、副丞相,子桓既为世子,就没有想过……为父亲分忧?”
他的眼中平静无波。
“弟本才疏,难堪大用,不能担此军国要职……”
“是不能,还是不愿?”
他的眸光有些闪烁,迅即别过脸去,躲开我的注视。
“二姊可知道,仓舒死后,父亲回到邺城看见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大幸’。”
他语气淡然,像谈论一件与己无干的琐事。
“我自知从来都不是父亲称意的嗣位人选,可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原来父亲竟一直是这般看待我……”
“子建之才十倍于丕,父亲也有意历练他……”
“这样的安排,不好么?二姊何须苦苦相强。”
“子建文采富艳,心思却单纯旷放,于朝务兵事亦毫无阅历……”
“……许都内外至今人心未附,虎狼之徒伺机而动。”
“但有一步不慎,下场就是灭顶之灾……”
他凭栏而立,静默的像一座俑像,我忽然觉得他侧影的轮廓很眼熟
——很像大哥。
“到那时不止是父亲,也不止是你、我,还有母亲,乃至甄氏、元仲……”
“你在父亲身边时日也不短了,朝堂上这些事,看的还少么?”
他缓缓回首,注视着我。
“周室天下八百年,汉家天下四百年……”
“二姊如此这般煞费苦心,却知天命于我曹氏,能授几时?”
“天意难问……我目光所能见的,不过是眼前这么一点点距离。”
我安静的望着他,“但我只想告诉你,莫以一己好恶,而置家国于祸端。”
冷月清辉之下,他的唇角渐渐漾出笑意,越笑却越是悲凉。
我看到他的笑容里有着太多隐忍。
第8章 君马黄
(五十三)
建安十六年正月,华有了身孕,汉帝降旨,晋封华与我同为贵人。
上元节,父亲在司空府里为子丹完了婚。
彼时西凉纷传:太守马腾为曹操所害,客死许都。
传言流播不出一月,马超终于沉不住气,结连韩遂,起西凉兵二十万,长安、潼关相继失守。
父亲旋将马腾与黄奎以暗通叛军、结连谋反论罪,将二人全家三百余口斩于闹。
二月,父亲表奏子桓为五官将、副丞相,与先生留镇许都,自提大军西征,命子丹领虎豹骑随行。
(五十四)
战报照例每日送至章台殿,子桓入朝奏事,便会亲自送了来,有时遇到华来看我,她也会向他问及西凉战事。
“她想知道子丹的消息,你不妨多和她说一些。”
某一日送华离开后,我这样对子桓说。我做过和华一样的事,明白这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意味着什么。
子桓抿了口茶,淡淡而笑:“华的这点心思到底瞒不过二姊。”
“你与子丹自小亲厚,华的心思,子丹真的不知么?”
他叹然。
“其实华入宫之前,子丹本想带她离开许都……临行前夕,华突然来找我。”
“她求我以践行为名,灌醉子丹,将他安置于城郊别业内,待她入宫后,再送他回司空府。”
“既然可以一走了之,华为何却要设计他?”
“我后来也这样问过华……”
“二姊可还记得子丹入府后不久,与几个公卿子弟打的那场架?”
“记得。”
“那日他们戏弄华在先,子丹护着华,才被他们笑话是‘乞丐携养’,挨了打,又吃了母亲一顿家法。”
“华去看子丹时,子丹对她说,有朝一日,他必定成就一番功业,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到那时,就不再会有人敢笑他是‘乞丐携养’。”
“华说,子丹要成为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那种机会,当今世上只有父亲能给他。”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