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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说,子丹要成为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那种机会,当今世上只有父亲能给他。”
“她想看他功业得成,受天下景仰。”
(五十五)
子丹成为大英雄的那一天,华没有能看到。
十一月,丁亥,华死了。
我从头到尾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
“华!华……”我发髻散乱,身上染的一簇一簇鲜血,像春日里开到极盛的牡丹花,怀中那具躯体颤抖不止,肌肤一寸一寸流失着温热。
“太医!”我厉声喝道,“太医!快来看看华!……”
剧痛彻夜,华的脸孔已极度扭曲,面色由通红渐渐转淡,最终成了一种狰狞的煞白。
“贵人先天气血两虚,故而胎儿横生倒产,乃至危之症。”
“适才已用了两剂转天汤,仍不能救顺胎儿。”
“为今计,只有在合谷穴施针,但贵人气血亏弱,臣恐怕……怕……”
太医嗫嚅着不敢再往下说。
“怕什么?!”
“就算保得胎儿,也保不得贵人……”
“废物!”我恨恨骂道。
“二姊。”华艰难的睁开眼,眸中的灵动已然散了,“就让他们……试试罢……”
她声息弱极,双唇翕动着,我俯下身去,只勉强听清:
“……孩子……给子丹……”
孩子……子丹……
我愕然,脑中只剩这四个字不断打转。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响彻宫阙的婴孩啼哭,才将我惊醒过来。
“华……是个男孩儿,你看看……”我抱着孩子,声嘶力竭。
华的双眼依旧睁开着,只剩一片浑浊之色,再无半分神采。
“华,你看看他……”我将孩子往她手里塞,她的手也纹丝不动 ,凉的像腊月里冰冻三尺的颍河水。
太医又为华把了脉,伏在地上:“娘娘节哀,贵人她……已仙去了……”
我遣人去邺郡报丧,又命心腹侍婢连夜从宫外觅了新生男婴,将华的孩子换出宫外。
华出殡那日,送葬的车队出了城,就被一彪来路不明的人马伏击了。
他们没有伤人,也不抢掠陪葬物件,只夺了华的棺椁便匆匆离去。
十二月,接到母亲的书信,言及子丹不知何时在外纳了一妾室。
近日那妾室难产而亡,诞下一子,带回府中交予荀氏抚养,视同嫡长子,父亲为他取名爽,表字昭伯。
(五十六)
荡平西北之后,父亲便在铜雀台长住,军命政令皆由邺出。
他偶尔才回许都,天子特命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与当年董卓如出一辙。
长史董昭等人开始一次又一次联名上表,请天子尊父亲为魏公,加以九锡。
附议者皆是父亲的股肱重臣,但始终没有文若先生。
算起来,我有快一年没见到先生了。
再见到他时,竟已憔悴的形销骨立。
(五十七)
与过去一样,仍是烹茶相待。
“子桓来找过我和公达,乃为择定五官将之事。那不像他会做的事情,所以我猜是你的意思。”
“是节的主意,要他做这些,着实难为他了。”
“你没有错……”
“以庶代宗,乃先世之戒,况且子桓确是更适合的嗣子人选。”
“月底我将随主公出征合淝,子桓会守在邺郡……许都这里,你要替他多用些心。”
“怎会这样?”
向来的规矩,父亲出征在外,先生留守后方,外供军资,内抚百姓。
出乎意料的同时,我也隐觉不安。
先生没有回答。
屋子里很静,只听见水在铜壶里沸滚的滋滋作响。
“群臣劝进主公之事,你已知晓了吧。”他忽然说。
“有所耳闻,也看了一些奏表。”
“……听说庭议时先生再三力谏,触怒了父亲……”
“‘君子爱人以德’,先生固守君子之道,可毕竟也是臣子……”
“为人臣者,能做到什么份上,莫非先生还不明白?”
与先生相交这么多年,彼此已经非常熟悉,言谈之间,不必有任何矫饰。
先生之于我,既为师友,亦如父兄。
他也是唯一一个,看到我全部成长与悲喜的人。
“为人臣者……是呵,我早该明白的……”
先生沉沉太息:“我以汉臣事主公,本欲匡朝宁国,不想今日竟见此事。”
他突然一仰头,将茶一饮而尽,仿佛要用这一盏清茶让自己醉死。
“父亲常念文王至德,百官劝进以来,前后已三让……”
“或许此事便会就此作罢……”
我想安慰先生,但说出来的话,却那么艰难。
先生凄然而笑:“纵使主公愿为周文王,那么文王之后呢?”
武王伐纣,周代成汤。
我无法回答。
两行泪水从他的眼角涌出来,沿着面颊缓缓滑落。
“汉祚倾颓,荀彧难辞其咎……难辞其咎啊……”
(五十八)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先生。
父亲上表,意欲并天下十四州,复为九州。
我记得冀州初定时,父亲便有此意,只因先生力谏而罢议。
天子应允了,又晋了父亲为魏公,加九锡,授金玺、赤绂、远游冠。
第9章 艾如张
(五十九)
“盖闻春秋之义,立子以长,加五官将仁孝聪明,宜承正统。琰以死守之。 ”
尚书崔琰的一道露板,证实了长久以来流传于朝野的种种臆测。
司马懿连夜从邺郡赶来许都。
赤壁战后没多久,他便迁为了子桓的文学椽。
“主公信重西曹椽丁仪,欲将五小姐许婚。”
“五官将以丁仪独目,出言谏阻。主公遂将五小姐许嫁与伏波将军次子夏侯懋……”
父亲有很多女儿,当然也懂得如何善用。
我与宪、华都入了宫。
当年平靖北方后,群臣赏功罚过,文若先生固辞三公,父亲亦不相强,而是将四妹安许给了先生的长子长倩。
“丁仪因不得妻,深恨五官将,与临淄侯越见亲善,与其弟丁廙向主公数称临淄侯奇才,主公深然之。”
“今主公再征孙权,改命临淄侯留守邺郡,行前戒曰:‘吾昔为顿邱令,年二十三。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与!’五官将与臣等观此言,主公立临淄侯之意明乎必矣……”
“五官将可曾向荀令君问计?”
他讶异的看着我,半晌,才轻咳一声,低声说:
“两年前主公与孙权相峙于濡须口,令君疾留寿春,那时便已……已经殁了……”
(六十)
“什么?!”
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漆黑,脚下一软,咯噔一声,双膝已跪在地上。
唬的他急急来扶我。
我颤巍巍的抓着他衣袖一角:“那……那,荀公达……荀军师呢?子桓可有问过他?”
“荀军师沉疴不起多时矣……”
“五官将前往问病,军师已有口难言……怕也在旦夕间了……”
他声音很轻,看着我。
我闭上干涸酸涩的双眼,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悲音,淡淡的腥甜在齿间化开。
胸口只觉闷痛阵阵袭来,像一块又一块千钧巨石碾着、压着,让我透不过气,直要窒息了。
父亲说的没错,死不是最难的,活着才是,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然后继续独自活下去
——做他们未完成的事,看他们没能看到的结局。
长舒了一口气,睁开眼,已是隔绝了天涯般的平静。
“昔日高祖皇帝欲废孝惠而立赵王,吕后为孝惠帝以卑辞安车,固请四皓。”
“高祖以孝惠羽翼已成,难以动撼,乃绝易嗣之念。”
“今群臣之中,荀令君的女婿陈长文,与钟元常、毛孝先、崔季珪皆为当世贤达,又是朝内声高望重的老臣,子桓当尽礼敬之……”
“子建一向恃才旷放,不拘小节,殊不知大节之亏,始于小节。”
“子桓须深自砥砺,修身养德,讷言敏行,事乃可成。”
“这样生活,不累么?”
突然听见他说,我讶然抬头,看到一双清亮眼睛。
恍神的一霎间,我甚至错觉自己又回到了司空府
——竹影萧疏,月华错落,在澄明如水的眸光下,我的惊慌无所遁形。
(六十一)
我觉得累了,却无法停下来
——伏皇后写与伏完的亲笔密函,已摊在案几之上。
“操贼逼迫天子日甚,旦夕如坐针毡……前者授命董承、黄奎,筹谋不密,反令忠良之士惨遭横祸。”
“今欲密约江东孙权、西川刘备起兵于外,在朝忠义之臣举事于内。内外夹攻,庶可有济。”
“纵观满朝,惟父亲可托大事……”
董承,黄奎,这一切终于有了一个水落石出的解释。
父亲在许都留驻的人马虽不多,应对这件事绰绰有余了。
我唤过侍婢:“速将消息报知御史大夫郗虑、尚书令华歆。”
我回头看向中常侍,已经过了十四年,他脸上的黥印仍然依稀可辨。
“我会禀明父亲,不叫你白受了这些年的苦。”
他再三叩首:“先父感念老太公救命之恩,无时不思报答。”
“微臣效命贵人,非为爵禄,乃为完成先父夙愿。”
我点头:“你将信送去,务须赚得伏完回书,藏于发髻之内,到了北宫门外,自会有接应之人。”
穆顺领诺,却迟疑着没离开。
“还有事?”
“微臣不久前追查到,被送出宫的小皇子原来被寄养于山阳县山阳医馆。”
“那医馆主人乃是灵帝时的太医令秦纬,秉性刚直,十常侍专权时,他辞了官,便一直隐居山阳县悬壶为生。”
我想,我明白天子的用意了。
“多谢你,穆顺。”
(六十二)
已经多久没有这样彻夜不眠的在太液池边坐等天际放亮?
我不记得了。
内侍一次又一次在炭盆里换上火红暖亮的木炭,渐渐的,都暗下去,冷下去了,最后只剩一盆灰烬。
这一晚仿佛尤为漫长,像熬过了一年又一年。
平明时分,我听见身后一阵步履悉簌,由远及近。
“节,回宫歇息去罢,没事了。”
——是父亲。
我头也没有回:“伏完一门,被诛了几族?”
他停顿片刻,没有回答,却只说:“我已上奏表,请天子册立你为正宫。”
我笑:“父亲可是在论功行赏?”
他许久没有作声。
听着那悉簌步履渐行渐远,我才起身回宫。
行经御花园,天子就坐在小亭里。
晨风吹动龙衮,依稀能看出那华美厚重的衣裳下,是怎样不胜羸弱的一副身躯。
他缓缓望向我,眼中唯有一片漠然,悲喜难辨。
“陛下恨妾么?”我问。
“朕为何要恨你?朕是输了……”
“可你又何尝赢?”
建安二十年,正月朔。
我成为大汉朝最后一位皇后。
(六十三)
我与宪在一起的时候越来越多。
就像仓舒死后的环夫人,这些年,宪也已光华尽褪。
不止一次的,我想将小皇子的下落告诉她。可是每当话到嘴边,又硬咽了回去。
“我以为,伏皇后死后,被册立为后的人会是你……”
“再崇贵的名分,终究还是笼养的燕雀。”宪浅笑着。
“董贵妃,伏皇后……到头来,犹不及一介民间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