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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能啊,我这些年是走到哪儿就把他带到哪儿。”东进说,“大哥你真有眼光,还是跪俑好,跪俑越看越有味。你看,你从这个角度看看,你看他的姿势,跪而不卑,威武中带有一些隐忍,刚毅里藏着几分柔韧,表情果敢却不凶悍,目光机敏但不狡诈。”
南征看着那个跪俑,但跪俑却并不看他,跪俑的目光很低,沉静而深邃地伸向前方。看着看着,人就不由自主地进入了一种情绪之中,心中涌动起一些说不清的感动。
东进拉着南征后退了几步,虚起目光望着跪俑,若有所思地说:“这就是中国军人,永远是跪着的。”
南征心中一震。
东进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接着说:“这就是中国军人,即便跪着,也永远准备着蓄势待发。”
6
下午无事。东进突发奇想非要带南征爬南山,说是要让南征欣赏雪景,好好放松一下。
南山虽然不高,但踏着尺把深的雪爬山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南征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剧烈活动过了。爬了没一半,南征就拉起了风箱。
东进一边时不时地伸手帮南征一把,一边打趣地说南征是离了地的萝卜——糠了。
南征说也是,过去一场足球踢下来咋也不咋地,现在可倒好,打几拍子乒乓球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真是糠了。
东进说大哥你那是在机关里养尊处优养出的毛病,你看我就没你那些毛病。
南征笑着说谁能跟你比,跟个活驴似的,老大不小了还没个正形,难怪爸爸总骂你是生驴蛋子。
没办法,老头子死活就是看不上我,你哪儿都好,我哪儿都不好,从小就这样。
其实爸爸心里还是很喜欢你的。
这我知道,我是爸爸的“掌上明珠”嘛,从小我这脸蛋儿就没离开过他的巴掌,我还能不知道。
我说的是真话东进。南征说,你上前线时,爸爸嘴上不说什么,但整天盯着前方的战事。你们最后打那场仗时,这边只听说你带着连队上去了,还说连队伤亡很严重,但不知道你的情况。妈妈忍不住偷着哭了好几场,刘秘书说要给前指打电话问一下你的情况,妈妈说什么也不让,说我也是从战场上过来的,打仗的规矩我懂。当年首长上前线常常多少天都没个音讯,我们这些当家属的哪个都不敢随便问一句。你不用管我我没事,再说首长也不会同意的。刘希文不知深浅又去跟爸爸说,一张嘴爸爸就火了,说你敢?!亏你小子想得出,还要往前指打电话?都他妈的打电话,前指就不用干别的了!然后斜眼看着妈妈说,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谁敢干扰作战,我他妈的毙了谁!刘希文这才知道厉害了,他私下里叹着气对我说,我也是看首长好几天都不怎么睡觉,整晚地翻弄那些前线情况看个没完,心里实在着急才提出来的。
这事我知道,刘秘书后来也跟我说了。我很感谢爸爸、妈妈在那种情况下没往前线打电话,如果他们真打电话关照我,我会很不舒服的。
后来,听说你在那次战斗中指挥上有点问题,下来后又为立功的事和各方面搞得很僵,爸爸简直是坐立不安。搞清事实后,我以为老头子肯定又会发火、骂人,没想到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只说了一句话,这小子还行,鸡巴挺硬。
我也没想到我没从前线戴回军功章来老头子居然没骂我,我是做了挨打的准备的,当时我心里真是又感动又愧疚。大哥,你总批评我太爱自己的军队干部子弟出身了,我承认我是爱,我常为自己能生在军人家庭里感到庆幸,常为自己有一对做军人的父母感到自豪,常为自己此生有幸做军人感到骄傲。我不觉得爱自己的出身有什么错。大哥,我知道其实你也爱,只不过你不敢像我这样公开说出来,你怕这样说会脱离群众,怕这样说人家会给你扣上一顶骄傲的帽子。其实,我们都爱自己的出身。记得当年有个写那场自卫反击战的影响挺大的小说,里面说有个干部子弟在部队上前线之前,家里想动用权力调走他。我们这帮干部子弟一看就火了,真他妈的敢扯淡,上战场之前谁敢调人!我们的父母都是打过仗的,都知道打起仗来一切都得服从前线的道理,他们怎么可能做这种蠢事?!
当时干部子弟对这事的反应的确很强烈。南征说,也难怪,那时社会上干部子女搞特权的情况挺多的,老百姓反感,人家就合理想象,以为这些人面对战争时也会搞特权。其实他们不懂,这些人也许可以做任何不光彩的事,但惟独不会做这件事,连那些老太太们都不会做!她们早已习惯把打仗放在第一位,太懂得军人上战场是天经地义的,太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了。她们大多数都会像妈妈那样宁肯自己偷偷哭,却连电话也不敢往前线打,更不要说在那个时候把孩子往回调了。
再说了,就算是家里想往回调,我们自己也不可能同意呀!我们是盼打仗的呀!从当兵那天起我们就盼着能打上仗,盼得眼睛都发蓝了,好不容易才盼到了一个打仗的机会,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还能临阵脱逃?
当一辈子兵没机会到战场上真枪实弹地比试一回,确实是个遗憾哪。南征突然发自内心地感慨道。
我倒是真枪实弹地比试过了,不过还是留下了遗憾。
还想打仗吗?
想,做梦都想!大哥你呢?
我也想。有时候真觉得这兵当得窝囊,不能跟敌人在战场上明刀明枪地较量,净在家里跟自己人你来我去地明争暗斗。
大哥,你变化挺大的。你从前可不是这样。
我从前什么样?
你从前不论是学习还是打球、游泳,样样都比别人做得好,还特有激情,打架不要命,不管走到哪都是个核心人物,手一挥屁股后面就跟上来一大群。
那不是小时候嘛。
你从前也比现在有气魄。记得有一次你很严肃地对我说,东进,你不能只把眼睛盯在枪上、盯在手榴弹上,你得学着研究战术,研究战争。你说早晚有一天党会把军队交到我们这代人手上,从现在起我们就应该为那一天做准备。你不知道当时听到这些话时我有多么震惊。我想,这才叫有理想有抱负呢!跟大哥相比,我周东进整个儿庸人一个,我连我大哥的一个小拇脚趾头都不如啊!
还提那些干什么,那时年轻,思想还很幼稚,不成熟。
怪了,人咋都是越成熟就越不像人了呢?
东进!
我不是那个意思大哥,我的意思是说,人一成熟了就学会按照别人的意愿生活了,到最后把原来的自己都给忘掉了。
人总是要成熟的,人不可能总按自己的意愿去生活。
我讨厌成熟。
但是你无法拒绝成熟。
山顶到了。
南山的山顶是平的,厚厚的积雪在眼前铺展开一片坦坦荡荡的开阔,处女般闪着圣洁的光,没有一个脚印,没有一丝污痕。目光一触到这片洁净的白色,你就会不由自主地蓦然止步,不忍再向前踏出一步。面对眼前这一览无余的坦荡,你的心胸仿佛一下就开朗起来,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在全身涌动着,使你突然很想大声叫喊。
啊——!东进先扯开嗓子喊了一声。
啊——!南征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喊了一嗓子。
两个人笑着互相看了看,又一起喊了起来。啊——!
声音在雪地上蹦跳着跑向远处,又被山野弹回来,弹出一连串的回响:
啊——!
啊——!
啊——!
喊够了,东进又让南征跟他一起在雪地上躺字。他自己先伸开手臂躺在雪地上,起来后雪地上留下了一个“十”字。南征也学着他的样子,在雪地上躺了个“大”字。东进躺了个“人”字,南征又躺了个“才”字。最后东进又躺下折腾了半天,爬起来却什么字也看不出来,东进就笑着说他是想躺个“方”字,但这个字太难躺,他从来都躺不好。还说陈奇就躺得比他好。
说着说着,东进突然抓起一把雪,冷不防扔到南征脸上。南征一愣,说了句好小子你敢打我,随手就抓起雪打了过去。东进笑着跳着躲开了,南征不甘心又接着打,两个人就像小孩子似的,你来我去地喊叫着打起雪仗来。直打得两人都精疲力竭地躺倒在雪地上。
东进气喘吁吁地递给南征一根烟,南征接过来却没点,只专心地用手抚弄着身旁的雪。这里的雪真白,南征突然很想吃雪,就轻轻拨开表面一层,以为下面的雪会比上面的白。但他发现这里简直没有丝毫污染,你根本就分不出表层和下面,这雪是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一致的白。南征把烟还给东进,说在这种地方抽烟简直就是罪过。说完就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南征以为这雪怎么干净也会带点尘土的味道,却不料只吃出了满嘴的清冽甘甜。南征干脆痛痛快快地放开吃了起来。东进很多年没见南征这么放得开了,看见他终于忘了自己是个官儿,看见他终于松开了那张常年绷得紧紧的官脸,看见他像个孩子似的打雪仗,孩子似的一把接一把地抓起雪往嘴里塞,吃得满鼻子满脸的样子,东进别提多开心了。
下山往回走时,南征突然想起魏明坤晚上也要来吃饭送行,就问东进和魏明坤现在关系怎么样。
东进嘴上说挺好,但脸上的晴朗却明显退了一层。
南征知道,就他们两人目前的情况看,只要东进不计较,魏明坤是不会主动与东进过不去的。如果东进稍微乖巧一点,魏明坤还会巴不得表现自己的大度,与东进言归于好。在他们两个之间,东进的态度是主要的。所以,有必要提醒东进注意与魏明坤的关系。
南征对东进说,东进啊,不管怎么样,魏明坤现在可是真的主宰你的命运了。如果分区不同意往上报你,谁想提你也没有用,魏明坤这一关你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东进,你现在到了关键时刻了,在这个时候你可一定要把握住自己,尽量和魏明坤搞好关系,千万不能感情用事呀。
东进说我知道。大哥你放心,这事我早就想通了,只要能提起来,只要能继续在部队干下去,我可以不要自尊心,甚至可以……东进苦笑了一声说,甚至可以不要这张脸!
进营区之前,南征突然回头对东进说了一句,东进我今天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东进笑了笑,说大哥我也很高兴。一转脸,只见南征脸上已经换了一副表情,向前望去,原来是魏明坤和王耀文正在门口迎着呢。
看着南征僵硬起来的背影,东进一下午的好心情转眼间便荡然无存了。
·11·
马晓丽 著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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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一切会进行得这么顺利。
话是周和平主动说出来的。周和平说,妮娜,你在我的公司兼个职怎么样?
兼职?黄妮娜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兼职做我的总经理助理。
我?
是呀。兼职不会影响你在省外贸的工作,你平时不用来上班,有什么事我找你,你给我办了就行了。反正你在那边有份固定的工资,我一个月再给你五百元钱补贴。你看怎么样?
黄妮娜打了个怔,她很想告诉周和平自己已经下岗了,但嘴巴张合了几回就是说不出口。想想先这样也行,钱虽然少点,好在不用坐班,还可以找份别的工作干。如果给周和平办好了一两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