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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宜唔了声,“师爷卖山头,不怕上面过问?”
汝俭说:“没有府尹授意他不敢,这地方穷,朝廷每年几百两养廉银子塞牙缝都不够,遇着赚钱的机会,一个个红了两眼往回捞,出了事儿再说。”料她怕暴露,忙道,“你放心,我让人顶了名头,查也查不到咱们头上。你这里怎么样?来往的人多,这么下去怕不好。你年纪也到了,三哥给你瞧了个人,大家子出身,人品过得去,今年上寒就把事办了吧!”
他尽量说得轻描淡写,定宜还是大吃了一惊,“咱们眼下这样,三哥让我嫁?”
“女人总得有个窝,我怕耽搁误你,万一哪天我坏了事,好歹有个人能照顾你。”汝俭把筷子搁下,看了她一眼,蹙眉道,“你的心思我知道,有些缘分强求不得,该往前看的时候不要回头。我说的那户人家不在官场,两家原是旧友,省了好些麻烦,你嫁过去不会吃亏。我看见你有了着落,心里就踏实了,往后一门心思挣钱,娘家壮大了,你在那边腰杆子也壮,任谁都不敢欺负你。”
定宜只听他说,敛手坐着,心里一片黯淡,“想必那家悄悄见过人了吧?”
汝俭说是,“你执意要开铺子,迎来送往的,别人想看你不难。”
照她的本意,开了铺子就表示这辈子不嫁人了,否则好好的姑娘,又是汉家子,没有抛头露面的道理。可即便是这样,仍旧逃不开被安排,她心里不乐意,把筷子放了下来,“何必祸害人家呢,就算嫁了也不能一心一意过日子。三哥是嫌我累赘么?咱们兄妹团聚才半年光景就着急要我出嫁,既然如此,当初还不如留在十二爷身边。三哥,我跟你走是顾念手足之情,不是为了换个地方嫁人。”
汝俭被她说得一愣,“让你嫁是为你好,何必说这样的话。咱们是一个爹妈生的,我嫌我自己也不能嫌你。罢了,你不愿意我也不逼你,一个妹子我还养得起。吃饭吧,才刚的话当我没说,回头我想法子推了就是了。”
定宜哪里还吃得下,本来就是逃难的人,到一个地方,应下一门亲事又推脱了,万一人家怀恨在心怎么办?她有时觉得汝俭善于软刀子割人,嘴里说着全依你,分明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了,还说什么由得她?可这回她不能妥协,另嫁别人就是有负十二爷,她这人,情愿别人对不起她,也从来不干亏欠别人的事儿。
“咱们家的案子,后来你打探没有?还在不在查?”
汝俭说:“朝廷已经不叫查了,到此为止。可能皇帝觉得事情没有头绪,查下去也是白费力气吧,老十二如今歇了手,躲在王府里足不出户。这么着也好,横竖没指望翻案,事情快点儿平息,风头过了也就用不着东躲西藏了。”
接下来各怀心事,一顿饭吃完,汝俭又出门办事去了,定宜心里空落落的,站在窗前只管愣神。案子不查了,对她来说不是好消息,她留在他心上唯一的依托没了,慢慢他就把她淡忘了吧!离别前她说希望他忘了她,其实都是谎话,她明明愿意他一辈子记着她,一辈子不娶别人的,可是却不能那么自私。她连一个字都没给他留下,她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没准儿现在咬着槽牙恨她呢。
她有叹不完的气,从春叹到秋,眼看着要过冬了,以后大概一直这么下去了吧!
日头渐渐移过来,到了正午时分,街道上行人稀少。本就是不太热闹的小集市,申时之前不会有生意。定宜习惯了中午打烊,反生不凭借这个铺子赚大钱,没什么重压,过得还算松散惬意。
她到门边上搬排板,一块一块一尺来宽,一人多高,门面虽不大,也要耐着心插上十几块。最后一块搬在手里时往外看一眼,对面铺子廊檐底下站了个人,利落的一身长袍,腰上束红带子,正往她这里看。她心头骤跳,红带子是皇室旁支用来彰显身份的,从高皇帝那辈起,正支儿称宗室,束黄带子,高祖叔伯兄弟的子孙称觉罗,属于和皇室沾亲又不正统的,束红带子。这么个小地方怎么来了红带子?别不是要出事吧!她心里慌,匆匆忙忙把插板镶了上去。
这下没法睡了,在屋里静坐了会儿,所幸那人后来走了,半天也没见再有什么动静。她松了口气,大概是巧合吧!不过又暗暗地期盼,如果是十二爷找来了多好,她太想他了。分开九个月,有时候做梦总看见他背对着她,她怕时间再长,就要忘记他的长相了。
下半晌再没有心思看店,延捱到申末就关门回去了。
他们在一条巷子里认了个房,也没住得多气派,普普通通的屋,差不多就是北京四合院那种格局,单门独户,在巷子的最深处。左邻右舍呢,看见了点头打个招呼,不走太近,交情泛泛。
这天回去,看见隔墙的宅子门前有人走动,那屋先前空关了一段时间,主家儿上外地做买卖去了,屋子留下让族亲帮着料理。他们本来是要买那间的,后来因为太大,他们兄妹加上汝俭的两个长随,四个人住着都嫌宽绰,就改认了现在这间。眼下看那儿人进人出,料着是卖出去了,来新街坊了。
她站着看一阵儿,也是瞎凑热闹,对门的小媳妇儿端个盆出来,立在砖沿上招呼她,“听说是你们老家人,也是京里来的。”
她有点意外,随口应承:“那敢情好,往后能走动了。”没多逗留,笑了笑就回屋去了。
中晌外头吃,晚上自己做饭,就在后厨切菜,蹬蹬蹬的,拍蒜泥黄瓜拌凉菜。到了大同,吃口还是北京的吃口,好【hào】做个独茄子什么的。他们家那灶头不大好,原先的房主图方面,在墙上挖个洞,没装烟囱,风往哪儿吹烟就往哪儿跑,一到做饭的当口整个儿一烟火人间呐!这天南风,烟全灌到新街坊北屋里去了,定宜站在后厨听着呢,没多会儿隔墙传来惊天动地的咳嗽,她抹抹脸,心虚得直吐舌头。
后来没敢多做菜,将就弄完了打算明天上铁匠铺子打个弯管儿,当天晚上战战兢兢担心北屋找上门理论,倒还好,人家涵养不错,连着两天没动静,这事儿也就淡忘了。
日子还是这么不急不慢地过,定宜每天定点儿开门做买卖,和以往没什么两样。就是有时候回来,看见大门辅首上挂两条鱼、挂一把苋菜,以为是汝俭路过家门没空进屋撂下的,也没细问。后来菜变成花儿了,编个环呐,或者弄个瓦罐蓄上水,里头插一把月季吊着,她就觉得不大对劲儿,可能是汝俭看上的那位好妹婿人选,给点甜头打算套近乎。
她不大高兴,再看见便不往回拿了,随手搁在门边上。说来也怪,最近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窥探,仔细留意身边,似乎没有什么不妥,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直到某一天在墙根下栽葱,发现一个掩在丝瓜架子之后的杯口大的探洞,才知道一切可疑都源自隔壁的新街坊。她气坏了,想登门讨个说法,又担心人家一推四五六。毕竟没根没据的,谁能承认偷看你?她想了想,找块破布把洞堵了起来,平常看得痛快,突然一片黑,是不是像给兜脸扇了一巴掌?她堵完了,心里安定下来,做饭浇花,忙到掌灯。
今天汝俭回来得晚,她百无聊赖,又想起那个洞来。也是灵光一闪,人家能看你,你怎么不能看回去?倒要见识见识是何方神圣,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她去了,小心翼翼挨到那里,伸手摘那布塞子。把眼睛凑了上去。
对面挺寻常的,面阔三间的黑瓦房,门前一排四根抱住,檐下挂牛筋泡子,正屋前两个长随站班,应该是个挺有家底的人顶下来的。既然有家底,为什么干偷窥人的事儿呀,这癖好真要不得!她一人穷琢磨,想想是不是自己多心了,其实是日久年深砖头腐朽了吧,并不是有谁真要偷看她。这么一想现在干的挺不地道,把脑袋缩回来吧,人家没怎么的,自己小人之心了。
这儿正打算撤呢,有限的视线范围内居然飘来一片衣角,天青的宝相花缎子,连上头纹路都看得清。她惊讶不已,没来得及反应,宝相花不见了,檐角的灯光照过来,照在一片太阳穴上。定宜惊得差点尖叫起来,原来对方隔着一堵墙,正和她耽耽对视。
第65章
对面人肯定也吓一跳,没待定宜看清;慌忙堵住了墙上的探口。
她吓得直喘;抚胸缓了半天;脑子里转得风车似的,担心是不是行踪叫人发现了。她爹的案子原本就牵扯了朝中其他官员;莫非是小庄亲王的人追来了?那天的红带子会不会是他们的爪牙?
不成;得通知汝俭,大同呆不下去了;要赶紧走。她提裙跑回屋收拾东西,收拾了一半又觉得不对,真要是庄亲王的人;早就闯进门要他们的命了,还有这兴致拐弯抹角玩儿花样?
她定下神来,越想脑子越乱,可惜刚才没看清那人的脸,如今怎么办?不能报官自投罗网,汝俭又不在,凡事只能靠她自己。她上厨里找了把菜刀拎着,寻上门不敢,扛了把梯子架在墙上,登梯上高,打算在墙头和人理论一番。
墙脚早没人了,想必心虚躲开了。她怒气冲冲扒着瓦片冲两个站班长随喊:“叫你们主子出来说话,黑灯瞎火的,你们院儿里有人凿壁偷看,这事儿有人管没人管?没人管我可报官啦,叫你们主子出来,随我一道去见大同府。”
这么说也就是狐假虎威罢了,真要上衙门她也怵。横竖气势汹汹震唬人吧,就这么敲墙骂街。
那两个长随不敢声张,一脸无辜地摇头,“没有的事儿,谁偷看了?我们主子不在家,上外头和朋友吃席去了。”
还敢抵赖?她气得往人家院子里砸了两片瓦,对方不肯出面,就像一拳打在棉花包上,人家不接你的招儿,你能怎么样?她咬牙下梯,拿锹挖了两铲泥用水和上,找小砖块堵住眼儿,重新把洞砌满了。
都忙完了,刚坐下,听见有人敲门,八成是汝俭回来了。她起身去拔门闩,着急要把刚才的事告诉他,谁知道一开门,外面站着的人简直叫她目瞪口呆,那挺拔的身姿,那平和的眉眼,分明是她念了许久的人!
这下子蒙了,有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她不止一次憧憬过重逢的场景,就是这么一开门儿,他站在槛外,含笑看着她。
风吹起她的头发,纷纷扬扬遮挡住视线,她努力眯起眼,跟诗里说的那样,犹恐相逢是梦中,甚至不敢上前,只喃喃祷告:“佛主保佑我别醒,好歹让我说两句话……”
她傻傻的,他笑着,唇角抿不住苦涩,“我思来想去,怕你告诉汝俭,还是赶在他回来之前见你一面。”他迈进来,略顿了下,到底忍不住,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每一根发丝每一寸皮肤抚摩过去,像沙漠里行走的人突然看见了绿洲,一直以来的渴望瞬间把他淹没。他发狠抱紧她,恨不能把她嵌进身体里,“猜猜这九个月我是怎么过的,死过一轮似的……你到底有没有心?怎么能这么绝情?”
她依然感觉难以置信,直到切切实实触摸到他,她才知道这真不是梦,是十二爷找来了。她浑身打摆子,止都止不住。要放声儿,勉强隐忍,把脸埋在他肩头呜咽起来。
头顶一弯月,照得人影婆娑。这里没有灯,只有上房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