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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刑狱在身的人,没有脱罪不能活着离开,既然汝俭还在大牢,是不是说明他还活着?她战战兢兢往前挪步,鞋底踩在泥地上,寂然无声。渐次近了,抬头看见高高的天窗,上次跟着七爷来过一趟,她还记得来时的路。只是心里忐忑,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即便弘策在旁,也不能替她分担。
号子是用一个个木栅栏分隔开的,穿过间隙可以看见那头的情况。甬道里站着几个穿公服的人,掖手道:“着实的查,毛发指甲不许有一处疏漏,查明了死因,回头好往上呈报。”
定宜脚下一顿,那两个字像重锤砸得她魂飞魄散。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她提起裙角飞奔过去,倒把那些官员吓了一跳,高声呵斥,“这是谁?谁让她进来的?”
弘策走过来,看着地上仰倒的人喉头哽咽,勉力平稳了语调方拱手,“人是我带来的,请诸位通融。”
刑部的官员见了他便跪下了,伏在地上磕头不迭,“卑职等疏于防范,导致人犯横死狱中,是卑职等失职。明日自当具本上奏朝廷,卑职等甘愿领罚。”
领罚,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谁能够拿命偿他?
定宜简直不敢相信,她实在不能接受,前两天还在忙着晒稻草的汝俭,现在躺在冰冷的泥地上,成了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她瘫坐下来,手脚并用着爬过去,探探他的鼻息,扣扣他的手腕,低声说:“三哥,你怎么不睡褥子,躺在地上讹人么?快起来,受了寒我可不管你。”
他无声无息,脸色虽惨白如纸,眉心却是舒展的。她已经不记得十五岁以前的他是什么样了,自打重逢后他一直心事重重,很少看见他有高兴的时候。现在呢,他不再烦恼了,可是他死了。
她抚摸他的脸,已经没有一丝温度,她喃喃说:“我来得太晚了。”替他擦干净嘴角和下颌的血,徒地失了力气,颓然把额头抵在他手臂上。
艰难喘息,似乎是要续不上了,直痛得心头发麻。六亲这样缘浅,她又成了孤苦伶仃一个人。既然老天爷要收回这份恩典,为什么当初还让他们兄妹相认?原来她历尽了艰辛,只能换来一年的团聚。
她终于嚎啕出声,使劲摇撼他,疯了一样,“三哥,你不能扔下我……你回答我,你和我说话,求你了……”
弘策对她的痛苦无能为力,只有上去紧紧扣住她,可是她力气那么大,把他推了个趔趄,回过头看他,眼神凄厉令人心惊。
“是谁杀了我三哥?”她站起来,怒目盯着那几个官员,“刑部不是铜墙铁壁吗?不是高手如云吗?为什么我三哥会死在狱中?你们必须给我个交代,否则我上午门击登闻鼓,请皇上为我申冤!”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她和醇亲王的关系多少听说些,谁都不敢同她较真。仵作支吾着说:“按照尸斑推算,事发应当在亥正前后。小人验了尸,未发现伤痕,但以银针探吼,却有中毒的迹象……”
“这么说是毒发身亡?”弘策咬牙切齿道了声好,“大英的刑部,明正律法的地方,居然不明不白让人死在眼皮子底下。我问你们,你们一个个脑袋上顶着一二品的衔儿,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他勃然大怒,那些大员噤若寒蝉。尚书陈六同哆嗦着连连呵腰,“是卑职等失察,可是狱中一切饭食茶水都有专人查验,但凡人员往来也要出具凭证。卑职已经着人细查黄昏至人定期间的供给,当值狱卒也逐个盘问了,均未发现异常,是不是……”
弘策皱了眉,“是什么?”
“是不是温汝俭……畏罪……”
他愈发火起,厉声啐了口混账,“初一的堂官是你不是?温汝俭究竟是叛逃还是遭人贩卖,你不是审问明白了吗?既然罪不及死,他为什么要畏罪自杀?他是遭人毒害,不是你监管出了错,毒药怎么流进狱中来?你可别告诉本王他是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这种话扪心自问,你自己信还是不信?”
陈六同哑口无言,犹豫了下拱手道:“下官有罪,王爷教训得是。眼下仵作既已查验完毕,尸首须早做处理为好。卑职请王爷个示下,是送往义庄呢,还是由家属领回?”
送到义庄,孤零零躺在遍布蛇虫的黑屋子里,等衙门无人过问了随便挖个坑填埋,这一生就算走完了。定宜咬着牙摇头,“我不能叫他做孤魂野鬼,我领他回去,举哀发丧,让他体体面面地走。”
原该是这样,弘策终究愧对他们兄妹,不敢多说什么,转头吩咐陆审臣置办棺椁。她摇摇欲坠如风中残叶,他心里担忧,想上去扶她,她却拒人于千里之外,寒着脸一把格开了他,“着人把他送回酒醋局胡同,后面的事你别管,我自己能够料理。”
他心凉了半截,“你何苦这样……”
她恍若未闻,蹲□拉拉汝俭的手,吞声饮泣道:“三哥,你受苦了,妹子带你回家。”
臬司衙门抬尸有专门的担架,两个狱卒把人搬上去,定宜在旁相扶。刚出牢门,听见衙差一声惊呼,她回头看,原来墙角枯草底下有个不甚清晰的血字,歪歪扭扭写着“庄”。
第83章
汝俭的死,终究不是无用功。案子凉了;朝堂上有人具本催促结吉兰泰案;若不是又起波澜,弘策也无力再拖延。眼下是给了他一个机会;也是给皇帝创造了一个机会。曾经指证庄亲王的人在狱中惨死,既然皇亲国戚牵扯了命案;那么朝廷就有理由严惩。皇帝雷霆震怒;暂停弘赞军机处及上书房一切职务,禁足,令刑部会同都察院、大理寺查办。庄亲王府历年的收支账目、人情往来一样不得疏漏;俱登帐造册,呈乾清宫御览。
一个宗室正枝儿,谁经得起这样的盘查?偌大的王府给起了底;简直形同抄家。不管温禄父子一案和弘赞有没有牵连,他想独善其身是不能够了。要相信世上落井下石的人无处不在,眼看他要倒台,匿名弹劾的奏折从四面八方涌来,皇帝坐在养心殿里就可以洞察先机,任何一张陈条属实,都够得上永不起复的了。
皇后得知消息后很觉伤心,捏着帕子边掖眼泪边道:“别的倒没什么,定宜可怜见儿的。其实咱们都知道她是温禄的闺女,你不言语,底下没人敢说罢了。现如今就这么一个哥哥,叫弘赞给害死了,她心里怎么过得去呢!”
皇帝转了转手上玉石扳指,温吞道:“齐大非偶,原本两个人就不相称,硬撮合在一块儿干什么?叫老爷子知道,免不得吹胡子瞪眼。朕是可怜老十二,也理解他,他说温定宜和温禄没关系,那就没关系吧!可你瞧那姑娘给温汝俭收殓发送呢,不是一家子能做到这份上?也就是朕这儿捂着,放在外头,谁心里不明白呀。”
皇后错着牙说:“怨弘赞手太黑,给人最后一根苗也薅了。他是熟门熟道了,人关在刑部,说杀就杀,够有本事的。”
皇帝点了点头,绕着半人高的鎏金香炉佯佯踱步,“所以聪明反被聪明误,要不是他沉不住气,朕还真抓不住他小辫子。”
“那定宜怎么办?”皇后跟在他后头问,“她和十二爷的婚事怎么处置?”
皇帝回头看她一眼,“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妇人之仁……误君。”
皇后嘴一瓢,低头说:“反正我看不过去,回头我跟我阿玛说一声,等事儿过了,定宜要愿意,就上府里住几天。到时候认个干闺女什么的,把婚指了得了。横竖你在这事上头也是猫盖屎【办事糊弄】,不在乎多一回。”
皇帝嘿了声,想反驳,最终还是放弃了。转过头看檐角彩画,手指头一指,“这儿怎么秃了一块?赶紧打发人补上……他们两口子要是乐意,就照你说的办吧!”
皇后叹了口气,其实女人最懂女人,定宜能不能和老十二有个结局,真说不好。她不是养在深闺的女孩儿,也少了那种习惯性的依赖,你把她撒出去,她会自己找食吃,没有男人她也能活。父母兄弟的死对她来说是心头刺,扎得太深,拔不出来了。自己呢,作为局外人,尽可能替她创造个有利的条件,但是接不接受还得看她。
远处的屋顶有残雪,她倚窗坐下往外看,不知是谁放了个美人风筝,在紫禁城上空猎猎地飞,越飞越高,慢慢变成模糊的黑点,分辨不清了。
皇宫内苑岁月静好,刑部大牢却是万年不变的阴森可怖。
两个狱卒抬着桶给各号子送饭,到镇国公的牢房门前,迟迟不见他把碗递出来。一个狱卒不耐烦了,探头说:“怎么着您呐,怕我们饭里有毒?您今儿一整天没进过东西,这么下去早晚饿成人灯。您听我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您踏踏实实的,要死也做个饱死鬼不是。”
昨天夜里的动静惊醒了整个大牢,突然发现死亡离得那么近,任谁都要害怕。吉兰泰拇指扣着碗沿,哆哆嗦嗦递了出去。且没空计较人家对他不恭了,只是打探,“那个温汝俭,死了?”
狱卒焯起一勺烂面扣在他碗里,随口道:“是啊,死啦,拉回去设灵堂了。人啊,活着图什么呀,到头来也就一口气的事儿。他临死写了个庄字儿,那不是指证庄亲王嘛。好家伙,十二爷朝会上当堂弹劾庄王爷,这会儿庄王爷的气数是尽了,职也缴了,圈禁在家了。”
吉兰泰像被雨淋坏了眼睛似的,那眼皮子翻飞都瞧不清瞳仁儿了,“你是说庄亲王给圈禁了?”
“是啊。”两个狱卒抬起了扁担,“这回投靠庄王府的人都要倒台,不过他把姓温的小子除了,自己栽个大跟头也值。让抓着自己把柄的人活着,这不是擎等着找死呢吗,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狱卒挪到下个号子去了,吉兰泰浑身乏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庄亲王倒台了,倒台归倒台,他还有残余的势力,还要铲除知道内情的人。温汝俭死了,下个轮到谁?他不敢想,两只手抱住了脑袋。弘赞答应给他脱罪的,结果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净,还顾得上他?不下令把他宰了就是造化了。
他倒在草堆里,烂麦秸的霉味儿直冲天灵,他也没心思抱怨,浑浑噩噩看着屋顶,脑子里空无一物。
也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间听见门上铁链触动的声响,他一骨碌爬了起来。来人有两个,都是衙役打扮,帽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脸。
这大半夜的,提审也不该在这时候。他往后退了一步,“你们是哪部的?”
那两个人进来了,手脚麻利地押住他,怕他喊,把嘴给捂了起来。
“哪个部的?”其中一人嘻嘻发笑,“阎王部的,我们主子请您喝茶呐。”
他呜呜挣扎,另一个不急不慢抽出他的裤腰带,在牢门上系了个扣,“昨儿碍着有人来,让你小子逃过一劫,便宜你了。咱们受了命,该干的活儿还得干完,受人钱财替人/消灾嘛,公爷您得体谅小的们。”
吉兰泰不能认命啊,使出吃奶的劲儿,好不容易挣开了,提着裤子想叫救命,人家刀尖抵在他脖子上了,“您把这儿当戏园子了,还打算来一嗓子?爷给你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信你试试。”
吉兰泰都哭了,骂骂咧咧说:“老子跟了他三十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现如今他翻脸不认人,宇文弘赞,我操他八辈儿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