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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种程度上,口述史的兴起和发展得益于录音技术的发明。此前,从事口述史的整理只能通过现场笔录,而一旦口述者故去或再不能准确表述,笔录便无法对证。但是,即便是今天高科技的数码录音技术,也只能保证对口述者内容的有音必录,聊以备考,却无法保证内容的真实。如我在第一章中列举出的“老舍之死”的那些口述史料,只是部分挑出一些历史现场见证人的“亲身经历和耳闻目睹”,把它们呈现在历史的桌案上,留下的就已经是一连串谜团般永远难解的疑问。有谁能肯定地回答出:老舍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和姿态参加“文革”的?“八·二三”那天,老舍是上午还是下午到的单位?中午是否出去,并和谁一起吃的饭?是谁叫来的红卫兵?在孔庙,被批斗的人是围着火堆趴在地上,跪在地上,还是弯腰站成一圈?老舍是怎样“打”的红卫兵?是谁有意要保护老舍?发现老舍尸体是1966年的8月24日,还是25日?那一天太平湖的湖面上是否漂浮着毛主席诗词?老舍到底留下了什么遗物?……
然而,如果没有这些错综复杂甚至相互矛盾的“记忆”留下来,关于“八·二三事件”与“老舍之死”就将变成那段历史记载中的一大缺漏。看来,我所做的与唐代刘知己在《史通·采摭》中所说,竟也有着遥远的相通之处:“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是知史文有缺,其来尚矣,自非博雅君子,何以补其遗逸者哉!盖珍裘以众腋成温,广厦以群材合构。自古探穴藏山之士,怀铅握椠之客,何尝不征求异说,采摭群言,然后能成一家,传诸不朽。”345
我当然不敢有“传诸不朽”的奢望,只求能最大限度地“征求异说,采摭群言。”目的无非是像德国哲学家雅斯贝斯所说:“对于我们来说,历史是记忆。我们不仅懂得记忆,而且还根据它生活。如果不想化为虚无,而想获得部分人性的话,历史就是奠定了的基础,我们继续受它束缚。……在事件的波流中,特殊的历史事物具有独一无二的特点。它是有根有据的遗产,并且在此范围内,是通过记忆与过去发生联系的。”346
口述史的历史
“口述史就像历史本身一样古老。它是第一种类型的历史。并且只是在相当晚近,处理口头证据的技能才不再是伟大历史学家的标志之一。”347但奇怪的是,似乎伟大历史学家更倚重官方的历史文献,而觉得口述史这种田野工作上不了台面。英国史学家保尔·汤普逊在其《过去的声音:口述史》一书中提到,1942年出版了《历史写作史》(HistoryofHistoricalWriting)的史学家詹姆斯·威斯特法尔·汤普逊(JamesWestfallThompson),竟这样评价19世纪中叶法国史学家朱尔斯·米什莱(JulesMichelet)引证了大量搜集来的“口头证据”的《法国革命史》(TheHistoryoftheFrenchRovolution1847—1853):“这似乎像是收集历史资料的一种奇怪方法。”汤普逊继而发出疑问:“这种倒退是如何发生的?口述史通过什么阶段丧失了它原先的显赫地位?”348
在文字社会有文献传播之前,一切历史都是口述史。而在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以后,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时期,口述史似乎只被当成是对正史的有限补充,无法撼动文献作为终极权威的存在。
现代口述史无疑是从20世纪50年代初的美国发端的,哥伦比亚大学在东亚研究所所长韦慕庭(MartinWilbur)的领导下,成立了“口述历史研究部”,陆续约请中国近代史上的重要人物,如胡适、李宗仁、顾维钧、陈立夫、张学良等人,以“由自己决定公开发表时机”为条件做口述回忆,其中最为引起世人关注的是由张学良口述的数十小时的录音资料。现在这些材料均已在海内外陆续公开出版,成为研究中国近现代史新的史料来源。349这项工作使美籍华人学者唐德刚成为现代最早搞中国口述历史的第一人,他从1957年开始参加哥伦比亚大学中国口述历史学部的工作,完成的口述史著作有《胡适自传》、《李宗仁回忆录》、《顾维钧回忆录》等,在全世界发行百万册以上。
继哥伦比亚大学之后,1953年,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也成立了类似的口述历史档案馆——地方口述历史办公室。1958年,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也建立了口述历史项目。同时,面对传统史学家们的极力反对,美国口述史学界开始注意口述史学的正规化发展,组建了全美口述历史协会,并于1966年老舍去世那年的9月,在加利福尼亚州的阿罗黑德湖举行了美国口述史学第一次大会,以后定期召开年会。1967年,在纽约召开的第二次大会上,美国口述历史学会正式成立。此外,还有新英格兰口述历史协会、贝勒大学口述历史研究所、得克萨斯口述历史协会等。到1967年,全美就已经建立起90多个研究口述史学的专门机构。
美国的口述史学经历了“缓慢发展”、“大突破”和“纵深发展”三个阶段。最初,由于没有录音机等先进的采访设备,亚伦·内文斯只能带着秘书,由秘书将采访内容记在笔记本上,然后用打字机打印出来,再交给受访者修改。
随着对美国总统口述历史项目的开展,美国的口述史学得到了很大的推动。这期间,不仅有很多的历史学家参与了口述历史的搜集工作,更重要的是作为长期受“正史”歧视的“口述凭证”,已经作为历史研究的资料被正式引用,甚至有些历史著作全部是口述历史资料。在这方面工作中卓有成效的哈里·威廉姆斯自信地说:“我越来越深信口述史的正确性。口述史不仅是编撰近代史的一种必不可少的工具,而且还可以使我们能特别详细地研究历史。”
口述史的发生(10)
到了20世纪60年代后期,随着全球“新史学”的兴盛,历史学在研究方法和研究对象上,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传统的政治史至上出现式微,社会研究开始占上风,长期不受重视的黑人史、印第安人史、移民史、劳工史和妇女史的研究,异常活跃起来。更有一些观念激进的史学家,干脆提出彻底摆脱传统史学只注重社会上层人物的精英历史观,要求把研究的视角转向下层平民,以“重新创造那些过去一直被人们所遗忘的历史”。这样一来,就开创出了美国口述历史研究的“人民化”局面。到1971年,美国口述历史协会已拥有来自社会各界的会员1400余名。1973年,官方的《口述历史评论》和《口述历史参考文献》相继出版。1978年,美国口述历史的研究机构已增加到500个,有关口述历史的论文也是逐年上升。而且,口述史学作为一种教学方法,进入了美国中等学校的历史课堂。
20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的口述史学研究几乎涉及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口述史学在史学界所受到的重视是空前的。1987年,《美国历史杂志》开始以专栏的形式系统介绍口述史学的发展。1997年,美国历史学家协会的官方刊物《历史杂志》在春季版推出口述史学专刊。现在,美国的口述历史研究机构所确立的研究项目已达近千个。同时,几乎每所大学都根据自己的特点,开设了口述历史的教学课。350
中国国内的现代口述史学实践和理论建设似乎是从20世纪80年代才真正开始起步的,钟少华是最早的“田野作业”者之一,他1982年开始做口述访问,并于1989年写成《中国口述史学刍议》。但当时出版的口述史学著作,尚少之又少,较有影响的是由顾颉刚口述,何启君整理的《中国史学入门》;由康有为的学生将他19世纪90年代于广州万木草堂讲学时的记录稿汇编而成的《南海康先生口说》;由袁世海口述,袁菁整理的《袁世海》(第一部)。
进入90年代,在海外口述史学理论和成果的强力冲击和影响下,国内学者的史学观念和学术视野发生了很大变化,口述史学方法被作为一种学术手段也逐渐得到成熟的运用。作为对一些学者长时段扎实的口述史“田野作业”的回报,出版了一批值得称道的不同主题的口述史学著作,如《早年留日者访日本》、《西江苗族妇女口述史研究》、《最后的记忆——十六位旗人妇女的口述历史》、《共和国要事口述史》、《中国地层访谈录》、《男人之隐——四十岁男人生存现状访谈实录》、《成功女性的独白——非隐私访谈录》、《台湾老兵——口述实录,我在台湾四十年》、《走进鼓楼——侗族南部社区文化口述史》、《留住手艺——对传统手工艺人的访谈》等。
更为引起知识界广泛关注的,还是涉及知识分子心灵思想和精神历程的口述史著,在这方面,李辉的《摇荡的秋千——是是非非说周扬》(海天出版社1998年版),贺黎、杨健的《无罪流放——66位知识分子“五·七”干校告白》(光明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刑小群的《凝望夕阳》(青岛出版社1999年版),陈徒手的《人有病,天知否——1949年后中国文坛纪实》(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堪成代表作,书中都大量运用了口述史学记录历史的学术方法。忝列其中的,还有我与郑实合作的严格恪守口述史操作规范的《太平湖的记忆——老舍之死》(海天出版社2001年版)。
从目前情形看,国内口述史的发展正呈方兴未艾之势,参与者不但有史学家,还有新闻记者、作家,以及社会学、人类学、民俗学等诸多学科的学者。1999年,北京大学出版社策划出版了一套“口述传记”丛书,有《风雨平生——萧乾口述自传》、《小书生大时代——朱正口述自传》等四部,均由传主口述,记录者整理,形成了一阵口述史热的小气候。2002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舞动大手笔,开始陆续出版《口述自传丛书》,已经出版了《舒芜口述自传》、《黄药眠口述自传》、《文强口述自传》等;还专门成立了“口述历史”编委会,不定期出版以发表口述史学叙述性文字为主的《口述历史》丛刊,也已出版两辑,正欲挺立在国内口述史学界的潮头。
口述史的史料价值
追本溯源,口述历史(OralHistory)这个在今天已颇为流行的学术词语,是由刚在上边提到的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亚伦·内文斯(AllanNevins)在1938年创意发明的。不过,正如唐德刚所说,内文斯的功劳只在于发明了这个名词,就口述历史的传统而论,不论中外,都有两三千年的历史,只是当时没有这么称呼。唐德刚把历史分成两大部门:一种是“未记录的历史”,英文叫做UnrecordedHistory;另一种是“有记录的历史”RecordedHistory。中国有记录的历史始自孔子的《春秋》,而《春秋》中有关唐尧虞舜和三皇五帝的记载,又都是凭口述推演出来的历史。351
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的自序中说:“我国史界浩如烟海之资料,苟无法以整理之耶?则诚如一堆瓦砾,只觉其可厌。苟有法以整理之耶?则如在矿之金,采之不竭。学者任研治其一部分,皆可以名家,而其所贡献于世界者皆可以极大。”352
梁启超还专章谈到史料之于史学的重要:“史料为史之组织细胞,史料不具或不确,则无复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