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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荑回视,淡淡一笑。金光镀上她的脸,掩藏了鬓角滋长的几根白发,她眯着眼,水眸迷离,皓齿如玉。沈择青发丝微扬,好像也跟着笑了。
岁月更改,只改容颜,却不改神韵和心的相联。他体谅她的过往,她亦珍惜当下和他的相处,没有跨不过的坎儿和解不开的心结,十三年,果然一切的悲哀、心痛和遗憾都只如烟云。他们过得很好!
夜里,温情过后,穆荑枕着沈择青的手臂,与他相拥而眠,她还是如同寻常妇人般低低抱怨:“既不当将军,便不要再教久久稀奇古怪的兵法,看看他把那木马流车当宝贝,就差没魔怔了!”
沈择青笑笑:“我只跟他讲三国的故事,却没教他如何造木马流水车,或许你该去城里学堂问问,谁教他造的木马流车,据说他们学堂里前阵子来了一位夫子,游历多年,见多识广,十分了得呢,快赶上诸葛高人了。许多官吏前来求教,甚至歙州太守还有意请他入府中任幕僚,不过他不慕权利,可都拒绝了。”
“还有这般奇人?”
“我们在这儿安逸日久,难得见如此高人,我本还想拜拜,奈何一直无闲暇。不过按梁太守三顾茅庐而无果的境况来看,他恐怕不轻易见外人,倒是便宜了久久等一群小儿,他只肯露脸学堂教书呢。”
“哦……我以为你安定了,你还是没法安定呀。”穆荑淡淡一应,佯装生气。
沈择青低头轻啄她的脸:“怎么说?人家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可是反着来了,娘子还有何要求?”
穆荑笑着推他,沈择青又一阵亲,穆荑低声道:“别让孩子们听见了……”
也许,得夫如此,看他迁就包容,宠溺她的一切已算人生一大幸事,她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呢?
沈择青无空闲探望高人,穆荑却有机会。半月后,一场夏雨将临,穆荑担心学堂里的大儿子无法回来,便兜了蓑衣斗笠跟随几个妇人赶了牛车往城里学堂接孩子。
她们去得及时,到了学堂便爆发倾盆大雨,穆荑和妇人躲在茶室里等候孩子散学。散学后外头大雨连连,仍是无法回去,孩子们都来茶室与妇人汇合,穆荑等了许久,不见钱合,一问,钱合仍滞留书堂与夫子求教解惑呢。原来这场倾盆大雨不仅羁绊了他们,也羁绊了那位夫子,这倒给钱合一个求教的便宜机会了。
穆荑没上过学堂,当年在水家村,父亲只勉力出资供阿鱼哥上学,阿鱼哥回了家里再教导她和小凉,回到京城,父亲虽给她和小凉请了女夫子,然而也只在闺房授课,她也去不得学堂。凭借幼年听阿鱼哥对学堂的描述,她一直对学堂存着几分好奇,更何况心念儿子求道解惑的模样,便偷偷摸摸过去了。
穆荑倚在墙角偷听,钱合居然还在求教木马流车的做法,穆荑真真对大儿子的执着无可奈何。先生脾气温和,笑的时候,朗朗嗓音透出几分豁达,的确是游历四方看淡红尘的心境。而且先生的嗓音十分熟悉,那是一种深植于记忆的熟悉,可她又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穆荑一直往前凑,往前凑,忽然,学堂内安静了。穆荑正疑惑堂中怎么没有了声音,忽然听闻大儿子道:“娘,你怎么来了,倚在壁角作甚?”
穆荑身子差点儿往地上栽,她扶了墙站好,请咳两声,佯装镇定道:“散了学你怎么还未回去,夫子也累了,岂可一直纠缠夫子?”
钱合嘟着嘴抱怨两句,穆荑移开目光,望向他身后的夫子,一时间便愣住了,连钱合说了什么也忘记了。
要如何才能形容这双眼睛?朗月清风,沉浸了星光月华,似银河般煜煜闪耀,亦或是清澈如掩映玉石的泉?
恐怕这些词语也未必足以形容。夫子的容貌称不上俊美,临不惑之龄,蓄山羊须,国字脸非常平庸,然而那双眼睛却生得十分别致,穆荑只扫了一眼便在他眼中看到了太多东西:睿智、成熟,沉淀了岁月的平静……这是一双令人一见难忘,心下震撼,对视了便挪不开的眼。
稍视片刻,她心中皆茫,沧海桑田,万物糅杂成一体,渐渐地,记忆中某种相识的感觉与这双眼融合在一起,好似这双眼原本已经埋藏在她心底。
为何这般熟悉,是那份睿智深沉,还是那份矜贵忧郁?穆荑难以言状。
“娘,娘!”
穆荑回神,与夫子行了见礼。夫子点头捋髭须,亦与她回礼,相比起穆荑的惊愣懵懂,夫子面容平静许多,然而目光也久久锁视在穆荑身上,眼里含着淡淡的笑,又含着淡淡的忧。
小叙两句,雨渐落渐小,夫子收拾书籍戒尺放入竹篮中准备离去。钱合送他到门口,把他倚在门边的蓑衣斗笠递给他。
夫子披上之后,准备走了,连那一句道别,和那一瞬间转身的背影都如此相识。穆荑终于忍不住上前唤他:“夫子请留步!”
夫子回身,廊下雨珠串了线一样滴落到他斗笠上,又辗转坠地成水。他静静地站着,不受雨珠影响,目光平和。
“民妇失礼仪,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钱合在一旁道:“娘,先生姓余,我之前同你说过了的!”
鱼?穆荑的心砰砰直跳,目光燃起希冀,愈看眼前的人愈与记忆深处的人相似,虽然容貌大不同,可说话的声调,转身的习惯,以及那双眼所渗透而出的情状却如出一辙,她甚至都要错以为他回来了!
然而当夫子抬起手回礼的时候,穆荑眼里的希冀黯淡了。
“老夫余无念。”
他的左手,是六指,小指头之下又生长出了一截小小的指。这便……不可能是他的手了。
穆荑失望低头,高高提起的心也如屋檐上的雨珠沉沉往下坠。她行了妇人之礼道:“是民妇莽撞了。”
夫子并不急着走了,忽然有心事开导:“夫人是因何事莽撞?”
“民妇瞧着先生与一位故人相似,方才错以为故人回来了。”
“故人,必是对夫人十分重要的人吧?”
“重要……曾经生死至交,后来亲如兄长。”
“哦……”先生的语气淡淡的,他见穆荑有心事,又问,“后来那位故人怎么了?”
“他死了,十三年前便已经死了!因此方才是我冒犯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先生忽然笑了,双眼睿智深邃,“既已经死了十三年夫人仍旧念着,必定希望他仍活着。老夫以为,生死不过病体消失,只要还有人念着他,他便活在人们心里。因此,夫人也不必挂怀,只要您认为他还活着,他便还活着,如果你认为他已经死了,那他便已经死了,生生死死只凭夫人之念,夫人以为呢?”
“是,先生开导得极是,多谢为民妇解惑!”
夫子捋髭须朗月清风一笑,为穆荑解惑,也是为他解惑,他乐于助人,因此拜别之后,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穆荑目送他离去,抛开杂念微微一笑,便也带着钱合回家了。
十日后,沈择青忙完手头之事终于得空,说要拜见那位先生,钱合道:“先生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穆荑和沈择青非常惊讶,异口同声。
穆荑稍作细想,又问钱合:“余夫子不是已在本州落地生根,聘入你学堂里传道解惑,怎么忽然走了?”
钱合摇头,“先生云游四方惯了,不在一地做长久停留。”
“余夫子……不是已在你学堂教书半载?”沈择青亦皱眉问。
“先生说他来此地乃是寻一位故人,时机到了,自然而然离开。”
穆荑微垂下眼帘,久久才道:“那夫子可有找到他的那位故人?”
钱合摇摇头,“不知。”
“看来也是一位有情有义之士。” 沈择青对穆荑一笑,又问钱合,“他何时走的。”
“就在前几日你们收柿果之时,夫子爱吃我们村尾的柿子,你们收了,我送了一篮子给他,翌日他就走了。”
“先生只来了半载,未曾吃过我们村尾的柿果,怎么知它好吃?”沈择青问钱合。
钱合虎头虎脑,摇头不知。
穆荑低下头,忽然想起了那双眼,那一个转身,还有那六根手指……以及他的那句话:只要您认为他还活着,他便还活着,如果你认为他已经死了,那他便已经死了,生生死死只凭夫人之念。
穆荑心里拨云见月,忽然间都想透了,她抬头与沈择青相视,微微一笑道:“阿木,我们回京城一趟吧,十三年了,如今天下易主,顾丞相已死,家父身世得以平反,我们回去看看,去看看明远侯,看看家父与母亲,看看阿鱼哥和小凉,也让孩子们清楚自己真正的身世。”
“你不再惧怕京城,不再认为它是一座牢笼?”
“不了,当初惧怕它,乃是生怕它圈走我身边至亲至爱之人,可如……今他们都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就在我心里,没什么好怕的!”
沈择青望着她的眼,见她双眼通透,心如明镜,也许她已经真正解脱了吧,十三年了,是该真正放下。
沈择青不顾孩儿们的眼光,温情脉脉握住穆荑的手,包容道:“好,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我曾经说过,我们是反着来的,为夫跟着夫人娶鸡随鸡娶狗随狗呢!”
“娶鸡随鸡,娶狗随狗何意?”最小的儿子奶声奶气问。
穆荑忍俊不禁,沈择青哈哈大笑。
……
一月后,穆荑与沈择青整装待发,驱着一辆马车朝北方行驶。十三年前,他们是两个人驱着马车匆忙离开,十三年后,他们是两人并着三个孩子从容回京里,穆荑带着孩子去看看他们的外祖父外祖母,去看看他们世交的异性蓝叔公,当然,也去看看他们从未听说,也素未蒙面的小凉姨娘和阿鱼舅舅。
去了京里,再往东吴归祖,此次游历,又是几年。
村尾的柿子树渐行渐远,树上零星挂着的几颗柿果迎风飘荡,黄橙橙,似孩子的笑脸。路边野坟草木青青,清明祭祖之后还遗留下纸钱,斑驳残腿躺在草地上,等着来年后人清扫祭拜。
沈择青慢慢驱赶车,回头道:“钱合,教弟弟妹妹们念书。”
“念什么?”
“哥哥便教我们念《邶风。静女》吧,阿爹说过那是娘亲的名字!”钱意道。
穆荑惊得睁大眼睛,看看沈择青,因为她可没有教过孩子这些。
沈择青哈哈笑道:“对,先念这一首。”
钱合纠结了一下,因为十三岁的他已是明白此诗何意,若是让别的小伙伴听见了,定要取笑他,奈何父亲发了话,他只能教弟弟妹妹们念。
于是,一个文弱的声音响起之后,后面跟随两声懵懂无知的大嗓音:“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