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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记忆-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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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她只是想让宋坚看看,然后指着照片告诉他:无论怎么样,我们一家三口就是从这间屋子里生活过的,又从这间屋子里走出来的,多大困难也好,多少痛苦也好,我们一家三口走了过来。 
  秋子房前屋后拼命地照相,阳光很好,快到正午的阳光,正直直地照在头顶,屋子、白杨树和菜园子里的菜,都没有一点影子,被阳光沐浴得光明剔透,干干净净,像是都在做着一个个的白日梦,把各自最好的笑颜和姿态,交付给秋子,好让他给凤琴和孩子带去。 
  因为我们都在等秋子,秋子没有再多耽搁,匆匆从25队赶回和我们会合。见到秋子,我们谁也没有问他,有些往事,是需要独自咀嚼的,就像是有一些幸福,不需要别人分享一样,有一些痛苦,也不需要别人分担。在幸福和痛苦的两极,都像是高台上的跳板,往往站不了那么多的人。需要其他人分享和分担的时候,往往是我们从这样的两极走了下来,冷静的风,能够吹平许多心灵上的皱褶,看到灿烂的阳光下照不到的地方。 
  在大兴岛,我们来的这些人,都和秋子一样,每人都有各自的伤心地,比如对于我就是猪号。青春年少的时候,那样的伤心地,没有来得及咀嚼出滋味来,就匆匆地在它的身边走了过去。现在,回忆把它一个抛物线一般抛到眼前,让我们蓦然回首,和它不期而遇,逼迫得我们去仔细咀嚼。只是我们人类缺少牛一样的反刍功能,咀嚼的能力显得很弱。更何况我们谁也赶不上秋子和凤琴经历过那样多的磨难,也赶不上他们两口子面对磨难时的那种达观和勇气,以及对未来从未丧失的信心,我们的咀嚼能力便显得更弱,甚至忽略了咀嚼而容易去囫囵吞枣。悬挂在我们青春记忆里,会有许多如秋子一样的伤心地,那常常是我们人生的一个个醒目的标志,让我们触景伤情而怀旧是绰绰有余的了。但是,怀旧并不等于反思。回忆和怀旧是容易的,反思却不那么容易;或许,咀嚼也是容易的,但咀嚼出的滋味,却很可能是大相径庭,甚至南辕而北辙。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老李头死了好几年了   
  回2队,是我们这次回北大荒的重头戏。赵军和毛豆在北京就买好的各种北京小吃,一路沉甸甸地带到了2队,准备和2队的乡亲们聚会时边吃边聊。插队的时候,我们从这里回北京,没有少从乡亲们家里拿豆油瓜子之类的东西,我们从北京回到这里,也没少如现在一样带回北京的特产让乡亲们尝尝鲜。这是一种家的风气和感觉,只有自己的家,才会这样做。那些东西真正是礼轻人意重,味道不在东西里面,而是在心里。 
  2队新修了一座院墙和大门,围起当年的场院,改建成了今天的队部和停放农机具的地方。方方正正的,很整齐。我们的车刚刚停在大门前,鞭炮就响了起来,响得让我感到有些突然,隔着车窗,弥漫着爆竹的硝烟,模模糊糊的,看见乡亲们在下面冲我们招手,还看不清脸的模样,眼睛就已经湿了。我们跳下车,看清了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虽然过去了20年、30年,但依然那样的清晰,一切好像和昨天刚刚见过的一样,一切都好像刚刚发生的事情一样。 
  似乎时间倒退了36年,也是这样的夏天,我们刚刚到这里来安家落户一样,也是刚刚跳下汽车,只是没有鞭炮声,只是没有眼前的阳光灿烂。那天下着蒙蒙的细雨,我和老朱安置停妥,就分别借了两双高腰雨靴,踩着一脚的泥泞,跋涉了18里地,跑到场部,找到比我们早来半年的同学,还特意在康拜因前照了一张相,赶快给家人和朋友寄去,以为照片上那样的背景,才证明我们真正地到了北大荒。 
  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充满全身,36年前的那个夏天,像是一个分散的童年的小伙伴一样,心情急迫,顾不上一切,光着屁股向我跑了过来。 
  新队长和副队长,我们一个都不认识,但那些老乡亲们,我们是都认识的。特别是猪号的老王和菜园子的老赵,他们是我们2队的元老,都已经80多了,身子骨还那么硬朗。老赵特别穿了一件崭新的白衬衣,翻出来咖啡色的领子,还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像是一副年轻人的打扮。老朱对我说:那年佩莉生孩子,大冬天的,老赵和他的老伴儿坐着马车从咱们2队赶到场部去看我们,还提着一篮子鸡蛋和一袋小米,一个劲儿地嘱咐佩莉,不许出门,也不许洗脚……暖融融的乡情,缩短了时间的距离,一下子就跌入了过去的情境之中,许多沉睡的记忆立刻苏醒了过来,花开一般,缤纷着五彩的影子。 
  如果加上马号的老李头,我们2队的三大元老就聚齐了。可惜,我打听老李头,老赵和老王都告诉我:老李头死了好几年了。 
  老李头的死,让我感到难过,但并没有让我感到惊奇,因为老李头毕竟年龄摆在那儿,也得是80岁的人了,而且他身体一直就不好。但是,我实在没有想到的是,当我问起老李头的女儿现在在哪儿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也死了。 
  我真的惊讶得很,她的女儿现在也就是40多岁的样子,怎么可能这么早就去世了呢?我忙问:怎么死的? 
  他们告诉我:是神经病。 
  像针扎了我一样。   
  访旧半为鬼   
  在2队,小学校里缺老师,我做过一段时间的代课老师,教复试班。是那种一个班里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学生都有的班,语文数学地理自然历史美术体育,什么课都得是你一人去拳打脚踢。这样的班自然很难教,常常是按下葫芦起了瓢,那帮学生那么老实听凭你一人摆布?班里最老实的是老李头的女儿,上五年级吧,瘦小的还像是刚上学的孩子,坐在教室里,整天一句话不说,就那么望着你。我教她还没到一个月,她就不来上学了,说是帮家里干农活去了。那时,我一腔热血,自以为可以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受难的人民,怎么能够让这样贫下中农的好孩子不上学呢?一天晚饭后,我摸黑找到她家,走进屋,我什么话也甭说了,屋里破烂得跟猪圈似的,她妈妈病歪歪地躺在炕上,家里不靠她靠谁呢? 
  那天,她提着一盏马灯送我出来,一直送我很远。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让她回去,她不回,一句话也不说,还是送。送了半天,突然,她站住了。我不知她要做什么,她的背后是北大荒苍茫的夜空,没有月亮,一天的星光辉映在她瘦弱的肩头。我刚要问她有什么事情吗?她突然问了我一句:“肖老师,你说学地理课有什么用?是不是以后走路就不迷路了呀?” 
  30来年过去,连这孩子的模样我都记不清了,但这句话却总是回荡在我的耳边,想起来就让我难受而无言以对。我在前几年曾经写过一篇《地理课》的散文,在那篇文章中,我写道:“我忽然想起了老李的女儿那句关于地理课的问话,心里禁不住一紧。在北京,或在任何一座城市里的孩子,或许对于地理课都不会特别的在意,而在偏远的北大荒,地理课是和外面世界联系的特殊的一座桥。地理课能够给予他们许多想像和向往,那一个个对于他们陌生而永远难以到达的地名,是藏在他们心里的一朵朵悄悄开放的花。”我以为这次来大兴岛,即使见不到她,也能够打听到她的消息。但是,她却悲凉地死去了。 
  乡亲们扳着手指头给我挨个的数,2队已经死了整整40个人了。回想起我们在2队的那些日子里,是和这些乡亲们在一起的日子,如果失去了他们给予我们的关爱,和我们从他们那里学到的立场,那些日子的意义至少减少大半。而我们回来的意义,其实一半也就是为了看看他们的呀! 
  在重逢的喜悦中,一缕惊悸和哀伤,在我的心里蔓延。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真是我没有想到的。虽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生老病死是正常的事情,一个也就百十号人的2队,整整40人死了,实在是太多了!毕竟像是屋子一半的墙坍塌了一样,青春记忆里的2队的天空,也黯淡下了一半。心里暗暗地想,我们自己也老了,我们的青春也无可奈何地老了呀,老得已经不堪回首。只是我们自我感觉有时候那样的良好,良好得让心理年龄和实际年龄差出去老远。 
  我最关心原来在农工班里的曹永本和张玉钦。可以这样说,在北大荒,我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情,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对不起他们两位。那一年,我没有被打成反革命,他们两人却倒了霉,成了工作组的刀下祭品。似乎工作组不揪出几个反革命没有法子向上向下交代一样,他们在我的身上没有抓到预想的那些过硬的材料,不得不放过了我一马,却不容分说地把他们两人给揪了出来,在60年代末为了开荒组建2队而调来的两位带头的共产党员,如今铁证如山似的,说他们两人是混进党内的假党员。曹永本的档案里根本没有党的组织关系,张玉钦的档案里也缺少入党的证明材料,派人出去外调,他们两人提供的入党介绍人,一个也找不着,假党员,更是板上钉钉了。在那个年月里,档案神秘得很,档案里哪怕一张小小的纸条,都能够要了人的性命。他们两人就这样被理所当然地揪了出来,一下子成了过街的老鼠。而那时候,我被当成了可以教育的对象,于是工作组给了我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让我为宣传队写节目,反映2队揪出他们的阶级斗争的胜利。墙倒众人推,把许多莫须有的罪状都推到他们的身上,其中一条是他们对知识青年的拉拢腐蚀。我写了一个小话剧《小张跑了》,主要说的是这事。不仅我写,而且,我和老朱还上台演出过。现在想想,自己真的很可悲,刚刚死里逃生,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为了证明自己的革命,而把屎盆子往他们两人的身上扣,让工作组演出了一场借刀杀人的收官好戏。因为这之后工作组就大功告成,拍拍屁股地走人了。 
  当然,我可以这样为自己洗白,当时我们确实不了解情况,说他们档案里的问题,足以让我们轻信,不清楚其实工作组既然可以曾经想陷害于你,也就可以栽赃于他们两人。但是,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可以让自己得到原谅的理由。为什么我们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为什么我们没有想到这样意外事件的出现,可能是专横政治对人的戏弄与迫害?云层后面是有星星的,为什么我们只看到了云层压迫过来的浓重而逼人的阴影,而忽略、躲避,甚至不敢正视云层后面的星星的光亮?我所写的那个小话剧,实际上深深地伤害了他们两人。虽然,几年之后,事过境迁,证明他们两人都没有问题,我们还是成为了好朋友,但是,我是不应该因为他们对我的原谅而原谅自己。无论怎么样,天真和软弱,展开了双翼,让自己从当时的泥沼里飞起来了,却将沉重的阴影压向他们两人。那个小话剧,像箭一样盲目而准确地射去,让我愧对于他们两人。   
  他找回来党的关系了吗   
  在以后的日子里,返城待业的那一年,我读到雨果的《九三年》,有一段话,总让我无法忘记。在描写1793年法国那场大革命的时候,雨果写西穆尔登和郭文那场“剑与斧的对话”。西穆尔登把那场革命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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