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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大荒,那些拉禾辫房子的房檐,一般都会留得比较大,因为每年开春冰雪融化的时候,房顶上的积雪和房头的冰凌,化开之后,都得从房檐流下来。房檐留的窄,冰水滴答下来,就打在自己的门前和窗户上了,出门不小心会滴答到自己的头上,也会把门前弄得很脏。冰水流得离门和窗都远一点,好清扫,也显得干净一些,毕竟开春的北大荒化雪的时候是埋汰的季节。
我们谁也不会想到,这样宽绰一点的房檐,有一天对我们竟派上用场,而且让我们是那样的难忘。
那一年,也就是工作组整完我们“九大员”之后,他们撤兵了,我们“九大员”被分到了六个地方,打得七零八落,如星云散去,省得我们聚在一起惹事。那时,李龙云和同一台康拜因的一个北京女知青有那么一点意思,临别的时候,对那个女知青说:我走以后希望你能够给我写信。那个女知青连想都没想,几乎是本能反应一般脱口而出,回答的实在有些拙劣:你要给我写信我就给你写。这样的回答,很让李龙云心里搓火。什么事呀,本来挨整让人家给棒打分散心情就不好,还是鼓足了勇气才对你说的这番话,你倒好,拿着豆包不当干粮,还说什么我给你写信你就给我写信!
李龙云到了59队后,没有和她再联系,彼此的自尊,都像是一把钝锯拉扯着时间和距离,时间一长,只好大家帮忙,从中做一番穿针引线的工作。那时,李龙云已经从59队调到了建三江的宣传队,我和老朱自告奋勇,过七星河去找李龙云,当一回蒋干过江的说客。李龙云心里并不情愿,看着我和老朱大老远的来了,没有驳我们两人的面子,只好跟着我们回到了2队。
秋子当时在25队,晚上,就把我们3人和那位女知青一起拉到25队,把李龙云和那位女知青放在他们队部办公室里,让他们两人交谈,我们其他人都跑到外面边聊天边等。正是夏天,我们在野地喂蚊子还好说,那天晚上,偏巧突然下起的暴雨劈头盖脑地向我们浇来,25队是刚刚建起来的新开荒点,周围连一棵树都没有,躲都没处去躲,一下子非常的狼狈。四周寻摸了一番,惟一可以躲雨的地方,就是拉禾辫盖成的办公室的那个比较宽敞一些的房檐下了。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都觉得人家正在里面进行重要的会谈,躲到那里去,是有些不大合适,但是,面对越下越大的暴雨,而且看来一时半会儿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最后,我们不得不跑到那房檐下躲雨了。
其实,那一夜莽撞如牛的暴雨,已经把我们淋得浑身连裤衩都湿透了,再躲在房檐下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但毕竟那房檐下有灯光从屋里透过来,给了我们一点温暖,远处传来的隆隆的雷声显得不那么可怕。暴雨如注,敲打在荒原和房顶上那激越如鼓的声音,也显得温柔了许多。
从在北京出发的列车上,一直到在2队,我们和李龙云多次说起这段往事,开玩笑地说他那时候雨下得多大呀,你们两人在里面愣是不知道外面下雨,把我们淋得跟落汤鸡似的。而别人则替李龙云说:你们躲在房檐下是想偷听吧?欢笑和玩笑,掩盖了当时我们多少的尴尬和无奈。
许多往事都只是如烟过去而没有踪影,许多事情都只是无花果而没有结局。我们的青春的初恋,大部分发生在北大荒,无论什么样的结局,那时的感情真的是格外清纯。在那个并不清纯的革命年代里,许多毫无人道与人性的残酷事情,在我们的眼前频频发生着,我们的爱情却是那样对比鲜明的清纯,像是惟一可以安慰我们自己那开放在污浊中洁白的睡莲。那时候,我们真诚地相信并追求那种清纯,清纯中含有的天真,单纯与清白,可能使我们的青春显得有些质地单薄和色彩单一,但我还是无限怀念那时的那种清纯。在那个时候,我特别喜欢列宁说过的一句话,这句话,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也常常地想起。列宁说:“你单纯得就像真理一样!”每逢我想起列宁的这句话,我都忍不住在后面加上一句:“你单纯得就像婴儿的眼泪一样!”
你单纯得就像真理一样!
你单纯得就像婴儿的眼泪一样!
我的2队的豆秸垛!
我的2队的土豆花!
我的2队的拉禾辫泥草房的房檐!
叶至善先生帮我走出了厄运
苦闷中的写作
祝英建带路,带我向猪号走去。他知道,猪号是我回2队最想去的地方。我知道,他一直在跟着我、等着我,好让他给我带路。
开始他告诉我:猪号早没有了。他不说,我也知道没有了,1982年,我来2队,猪号就已经没有了,那时是荒草一片,掩映着猪号几乎看不出来的那一堵断壁残墙。
他又对我说:烀猪食的那个饲养棚,和你在猪号住的地方,现在盖起了新房子,我就住在那里。
我说:那你也带我去。
他笑了笑,看看我,又看看其他人飞鸟归巢一样,纷纷跟着别的人家飞走,寻找各自在2队的老窝去了,只剩下他、我和我的妻子。刚才喧嚣的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正午的阳光,热辣辣的,很执著地只照着我3个人。风中扑满植物的叶子、灶台里柴火以及泥土和牛马鸡鸭粪便散发出来的混合气息,这时候,好像藏了好久才从喧嚣中脱身而出,让我嗅到。这才是2队的味道,原来我在2队的时候,就是弥漫着这样的味道。
祝英建比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老了许多,白头发很多,皱纹也爬上了鬓角和眉梢。1982年,我回2队,要离开的2队的时候,他领着他的儿子使劲地跑,一直跑到大道上,气喘吁吁地追上了我,见到我,非让他的儿子给我鞠一躬。那时候,他的儿子不大,也就几岁的样子。他儿子的那满90度的一躬,让我惊奇,让我感动,也让我难忘。
祝英建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其实,也谈不上什么恩。我们刚到2队的时候,他和赵温那三个“反革命”一起,都在挨批斗,同样17斤半的拖拉机链轨板三块,一样挂在他的脖子上,那时,他也就十七八岁,比我还要小好几岁。他是从山东来北大荒支边的青年中最小的一个,调皮,一肚子坏水,经常搞一些并不高明的恶作剧,主要的罪过是一次他给地里送饭,他愣是往一桶菜汤里尿了一泡尿。一下被打成了“坏分子”,和赵温他们一锅烩了。我们都挺同情他的,这泡尿固然可恨,但没有人认为这泡尿的罪过就得一定非要挂三块链轨板来批斗,自然就为他鸣不平。那时候,我们就是那样的年轻气盛,自以为是,包打天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的心里明镜一般清楚,等落实政策以后,他对我们知青一直很好,常常和我们套近乎,总希望能为我们做点什么事情才好。比如,我们夜里要是到地里干活了,或者跟着马车外出得很晚才能够回来,一般都是他自己或是他和打更的小雷一起,在马号里、场院里点亮一盏马灯,或者在地头烧起一堆篝火,等着我们回来。我们都明白他的心意,彼此心照不宣,这样的事情过去了许久,还能够记得很清楚。
这就是猪号了!祝英建指着前面的一排房子对我说。
我认不出来了。2队民居的房子已经蔓延到了这里,我在的时候,这里是很偏僻的。眼前,几间砖房前,是一人多高厚厚的木板搭起的围栏,横七竖八的,不那么规整。大概是风吹的缘故,有的木板前被顶上了大木头柱子,才勉强地使那围栏虽然东倒西歪还不至于倒塌。房子是比原来的好多了,但周围的凌乱,远不如原来猪号那样的干净整齐,而且具有规模。也许,只是我自己的想像,在想像中,什么东西都在无形地变了样子,涂抹上今天的色彩了。
祝英建指着最西边的那间房子对我说:现在这是我的家,原来的饲养棚。
原来的那口井呢?那时,我们都要从那口井挑水喂猪也喂人。
早都填死了。
然后,他指着他家旁边的那间房子说:你原来住的地方,就在这个位置。
是的,就在这里。我就是在这里住了整整一冬一春。那些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那些个春花烂漫的夜晚,都是在这里发生的、度过的。我很想走进那家人家里去看看,可惜,主人不在家,门锁着。
许多眼前的事情,忘得很快、很干净,许多遥远的事情,却记得很牢,就这样不请自到。猪号,是我的一个伤疤,现在看来,那伤疤也许并不算什么,但当时对于我却意味着伤口很深,你以为后来它愈合了,其实那不过是结痂而已,只要稍稍一碰它,还会如葡萄一样无可救药地流出汁水来。猪号,就这样成了我的一个越系越紧的结。
那些个大雪封门的夜晚,我无处可去,只好闷在猪号里,随着雪飘来风打来,寂寞无着地一天天数着日子过。为了打发无所事事的光阴,特别是对付常常夜晚睡不着觉时袭来的心灰意冷和不期而至的暴风雪扑窗的嚎叫,我找了一本学生做作业的横格本,拿起了笔,买了一瓶鸵鸟牌墨水,开始写东西。我最初的写作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可敬的叶至善先生
我一直认为,爱情和写作是那个时代我们这些处于压力和压抑中的知青的两种最好的解脱方式。在没有爱情的时候,我选择了写作。收完工,把猪都赶回圈,将明天要喂猪的饲料满满地烀在一口硕大无比的大铁锅里,我和小尹也喂饱自己的肚子,我就开始拿出我的那个横格本写作了。每天开始写的时候,小尹都帮我把马灯的捻儿拧大,然后跑到外面的饲养棚里,往烀猪食的灶火里塞进几块南瓜。当他把烤好的南瓜香喷喷地递到我面前时,往往是我写得最来情绪的时候。那真是一段神仙过的日子,让我自欺欺人地暂时忘却了一切烦恼,几乎与世隔绝,只沉浸在写作的虚构和虚妄之中。
我把那个横格本写满,密密麻麻地写了整整10篇散文和小说。放下笔,合上本子,写作时候的那种快乐和由此漫漶的虚妄,忽然一下子消失了。因为那时所有的文学刊物都已经被停办,所有报纸上也没有了副刊,我有一种拔剑四顾茫然一片的感觉,找不到对手,找不到知音,我写的这些东西也找不到婆家。它们的作者是我,惟一的读者也只是我。我不知道自己写的这些东西的价值,它们是不是我想像中的文学,还值不值得再继续写下去。如果这时候能有一个人为我指点一下,那该多好。但是,那时,我能找谁呢?我身边除了小尹和这群“猪八戒”,连再见一个人的机会都没有,离农场场部穿小路最近也要走18里地。窗外总是飘飞着大雪,路上总是风雪茫茫。
一个熟悉的老人,这时候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他就是叶圣陶老先生。其实,我和叶老先生只有一面之缘,我能找他麻烦他老人家吗?我读初三的时候,因为一篇作文参加北京市作文比赛获得了一等奖,叶老先生曾经亲自批改过这篇作文,并约请我和另外一个同学到他家做客。只是见过这样一次面,好意思打搅他老人家吗?况且,又正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老人家是在被打倒之列,这不是给人家乱上添乱吗?
但是,我不死心。最后,我从那10篇文章中挑选了其中的第一篇《照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