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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把我放到他身边,其他三人则在他对面就坐。我说了几句表示感谢的客气话。他抱歉地打断我的话,说要表示感谢的不是我,而是他。轿夫们走了,侍从拿来了烟袋和咖啡。在东方,人们习惯于按烟袋质量来评价一个人的富裕程度。用这种尺度衡量,穆拉德是个很富的人。他抽的和递给我的烟袋,都是用正宗花梨木做烟筒,上面缠着金线,饰以珍珠宝石,花边都是豪华的,琥珀是半透明的。在东方,这种琥珀比全透明的价值高得多。小巧玲珑的无耳瓷杯放在金碟上面,金碟是透雕细工。我不得不承认,我在这儿喝的咖啡比在开罗喝的还好,是按东方的方法加细盐泡制的。一个小咖啡杯的容积大约四个顶针那么大。
烟叶也是上等的。可惜烟袋头太小!抽十五口以后,就得重新装烟叶。由他的贴身侍从胡穆姆装烟袋。
按照良好的风俗习惯,对客人不能一见面就问这问那,所以我们只是泛泛地聊聊。然后,穆拉德的话题逐渐深入。他问:
“今天旅途愉快吗,长官?”
“安拉陪同我。”我回答。
“阿夫里特,就是那位裁缝,告诉我,你是从什干屈来的?”
“我是昨天到那儿的。”
“在那之前?”
“在拉多维什和奥斯特罗姆察。”
“这么说来,你每天都在旅途中?”
“是这么回事,因为我是从埃迪尔内和伊斯坦布尔来的。”
“从伊斯坦布尔!安拉对你真好,让你出生在这个都城!”
“我不是那儿出生,而是从大马士革经过巴勒斯坦到那儿去的。”
“原来你是大马士革人?”
“也不是。我是法兰克人,即阿拉曼人,从我的祖国出发到撒哈拉大沙漠,再从那儿到埃及和阿拉伯。”
“安拉是伟大的!你的旅途这么长?你的买卖兴隆吗?”
“我旅行不是为了做生意。我想了解各国的风土人情、语言风俗。我是为了这个目的而离开家乡这么长的时间的。”
他看着我,表示不相信。
“为了这个目的?安拉!你看这么多山水、人畜、沙漠和森林,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你看别人的衣着,听别人的话语,得到的是什么?”
这都是些旧观念,是我常见的。这些人根本不理解,怎么会有人出于纯粹的兴趣去拜访陌生的人民和国家。他们只知道做生意,朝觐,别的一概不懂。
“你喜欢地理?”我问他。
“很喜欢。我喜欢读这类书。”
“谁写的,阿迦?”
“到过那些国家的学者。”
“你懂得要感谢那些学者,是他们使你能与这些书交谈,得到知识?”
“肯定的!”
“那好,在我的故乡,也有人喜欢这类书籍。成千上万的人阅读这类书籍。因此,需要一些人撰写。写书的人要到遥远的国度去,了解那些国家。我就属于这种人。”
“你是地理学家。不过,我还是要问你:你得到什么?你离家外出,放弃天伦之乐,到遥远的地方去受尽折磨,忍饥挨饿,甚至与危险作斗争。”
“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同意他的说法。
“然后,你坐下来,写得眼睛红肿,以便好奇者知道,你看到了什么。可是,你得到什么益处?”
“难道旅游不是一种享受?”
“不是享受,而是受折磨。”
“看来,你大概不会花费力气去爬高山,观日出?”
“不会,因为我的头脑是健全的。我为什么要离开舒舒服服抽烟和喝咖啡的沙发?为什么要去攀登,然后又跑下来?这是毫无益处的。即使我不上山去坐,太阳照样升起和落山。安拉用智慧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我的攀登不会对他的决定作出丝毫贡献。”
是的。这样的人,这样的观点!安拉,万能的安拉啊!这是他的格言,也是对他灵与肉的惰性的原谅。
“这就是说,你像那些不会仅仅为了解异国风情而去承受长途跋涉的折磨和风险的?”我问。
“不会的。我不干这种事。”
“可是,我还是有利可图。我靠这个维持生活。”
“怎讲?你可以吃你看到的山,饮你看到的河?”
“不是。我如果写出这样的书,就会得到一笔钱。这笔钱就是我的收入。”
我终于说出来的,并不完全是疯话。
“啊,”主人说,“现在我明白了。你不是地理学家,而是书商。”
“我不是书商,而是书商付钱给我,买我写的东西,把它印刷成书,再出卖给读者。我们两方面做的是一笔生意。”
穆拉德把手指放到鼻子上,想了一会儿,答道:
“现在我明白了:你像那些从阿拉伯批发咖啡去零售的人?”
“是的,大体上是这么回事。”
“你把你看到的统统写进去?”
“不是全部,而是有阅读价值的部分。”
“例如,你认识的一个非常好的人。”
“是的,这种人要写进我的书。”
“或者一个相当坏的人?”
“我也写这种人,让读者了解他,厌恶他。”
他板出一副严肃的面孔,把烟袋嘴放进头巾底下。他不喜欢这种事。这事看来让他忧虑。
“噢!”他嘟囔着,“就是说,好的和坏的,都通过你,在你的国家变得众所周知?”
“是这样。”
“你把他们的名字也写上?”
“当然,阿迦。”
“他们是什么人?干什么事?家住什么地方?”
“甚至更详细。”我强调指出。
“他们的所作所为,你和他们的谈话内容,你对他们的了解?”
“所有一切!”
“安拉,安拉!你是个大告密者!人们肯定会怕你!”
“好人用不着怕我,而且会名扬天下,因为这些书会翻译成其他文字。恶人则是罪有应得,如果他们变得臭名昭著,引起厌恶和蔑视的话。”
“你也写什干屈?”
“甚至很多,因为我在那儿有很多经历。”
“或许还有基利塞利?”
“绝对的,因为基利塞利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不能忽略。”
“你将描写它的哪些方面?”
“还不清楚,要等待,看看在这儿会有些什么所见所闻。无论如何,我会以赞扬的口气提到你有豪华的烟袋和上等的咖啡。”
穆拉德静静地凝视着,沉默了一会儿。我一进门就仔细地观察他,总觉得有些面熟。我在哪儿见过他的面孔?这位房主给人的印象决不是一个富人的印象。他的头巾是旧的、肮脏的。长袍也一样。在他的腿上,只有患足痛风的地方包得紧紧的。尽管如此,两只脚都是赤脚,仅仅是插在一双又旧又小,磨损得很厉害的拖鞋里面。这个土耳其人又高又瘦,脸上过早地出现了皱纹。严厉的神色、凶狠的小眼、发达的下巴、宽阔的尖嘴,所有这些都使他的脸上没有一处给人留下舒服的印象。人们还会想起贪得无厌的人的模样。这种人所想到的只是捞取,而不管用什么方式捞。
“我希望,”这个土耳其人好不容易说了一句,“你在我这儿会满意的,只会写我的好处。”
“我对此深信不疑。你对我们这么客气,我只有感激你。”
“我本来是可以用另一种方式迎接你的,照顾得要好得多。可是,我的内人到于斯屈布去了,我自己动弹不得。足痛风折磨我的脚。这种病是在战争中得的。”
“你当过兵?甚至当过军官?”
“那时,我比现在好,地位还高些。我是军需商!为苏丹的勇士们提供衣食。”
我想起了衣不蔽体、骨瘦如柴的可怜士兵,想起了这些军需商们鼓鼓的钱包。
“你肯定是高官厚禄,深得君王的宠爱。”我答道。
“是的,是这么回事,”阿迦自豪地说,“军需商打赢了这个战役。军需商将战争推向胜利。没有他,就没有士气,没有勇敢,只有饥饿、穷困和疾病。祖国对我非常感激。”
“要我在书中写上这些事?”
“好,写吧。请你写。可不可以对帝国和君臣们写许多正面事迹?”
“可以。”我简短地回答,因为我觉察到,他想转入正题,这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
“也有一些坏的?”
“也有,到处都有好人和坏人。”
“你在我们这儿遇到坏人了?”
“特别是在近期,而且是在这个地方。”
他摇摆着身体,想进入这个话题。
“本书的读者肯定会知道一切。我要是有一本这样的书就好!”
“你读不到,因为不是用你们的文字写的。”
“你现在至少要跟我说说它的内容。”
“也许过一会儿,我休息的时候。”
“我就派人指给你住的房间。不过,你至少先要讲一点。”
“我确实很疲倦。不过,你看到,我注意到我的好客的东道主的这个愿望,要我的同伴哈勒夫介绍一下我们最近所经历的大概情况。”
“他可以开始讲了,我听着。”
要哈勒夫讲一讲,他很喜欢。但是,这个阿迦用简短而又是命令的方式提醒,又使他感到不快。我知道,马上会发生什么事情。
“首先,请允许我,”哈勒夫在开头时说,“告诉你,讲话人是谁。他是怀着善意对你讲话的。我叫哈奇·哈勒夫·奥马尔·本·哈奇·阿布·阿巴斯·伊布·哈奇·达乌德·阿尔戈萨拉赫,撒马尔的主要部族哈德丁的战士。我曾祖父的祖先与先知共同作战。这位英雄的祖先与易卜拉欣,即易司马仪的父亲一起品尝过西瓜。你的祖先的家谱也这么齐全吗?”
“我的祖先比这还早。”穆拉德有点狼狈地回答。
“这很好,因为评价一个人,不能根据烟袋和杯子,而是要根据已知的祖先数目。在极乐世界,有数千人在等待我。我是他们最宠爱的后代。我不认为每个人都欣赏我的讲话,可是我的朋友本尼西希望我讲一讲,所以,我要求你集中全部注意力听。”
所有这一切都平心静气地讲出来,似乎当这位始祖与亚伯拉罕吃西瓜的时候,哈勒夫身临其境。他装作全神贯注地讲这番话,似乎要给东道主一份恩赐。
哈勒夫用精心选择的字眼概括了最近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个法学家会比这个小个子哈勒夫讲得好。他只字未提可能使这位前军需商发觉我们与他有关系的事情。我暗暗为他高兴。他结束讲话时,用目光询问我,效果如何,我投去赞赏的目光。
穆拉德装作极为好奇。他把手中的烟袋扔掉,一个穆斯林这样做,是表示多种意义。然后,他紧抱双手叫喊:
“啊,安拉,安拉,把你复仇的使者派到几间来,用烈火烧死这些罪恶滔天的坏人吧!我要相信我所听到的情况吗?我不能相信,不能,我不能相信!”
他沉默下来,拿出念珠,用干瘦的手指滚动珠子,好像是在祈祷。然后,他突然抬头,打量着我并问:
“长官,你证明这个哈勒夫所讲的是事实?”
“字字句句。”
“你在你的书中把这些统统描述出来?舒特,强盗,马纳赫,巴鲁德?”
“所有的。”
“这对他们是个可怕的惩罚。你认为,你还会与他们再相遇?”
“非常肯定,因为他们在追赶我。这儿,在你家里,我当然是安全的。我感谢你和那位好裁缝阿夫里特。但是明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