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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被称之为“人”的那种东西没完没了的喧嚷……谁会了解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地方有一个微不足道、只有在高倍显微镜下才被观察到的细菌有何思想呢?谁会了解这个细菌在一段时间内感受到的悲哀呢?如果把地球演化的历史比作二十四个小时的话,人类的历史不过才是几秒钟,在这几秒钟里,你的生命历程,哪怕是往长了说一百年,还有记录的必要吗?你的喜怒哀乐,还有述说的必要吗?
有时候,他经常有和什么东西一起毁灭的欲望……怎么办?没有办法,只能这样。想开一些,只能想开一些……像寒冷的鸟儿一样,紧紧地倚靠着能够和他进行精神交流的人。
苏北和王岚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人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感觉到生之可爱的,尽管他们不可能战胜严寒。
钱宽被调到北京文协当副主席去了,基本上是一个闲差,有时候约请苏北在一起聚聚,一同参加一些文学圈里的活动。苏北发现老人变化很大,两个人之间能够让人体会到灵魂对话的谈话越来越少,他变得很絮叨,很迷恋自己的过去。李忆珍说:“他老了。”他真的就老了吗?出去玩的时候,苏北看着钱宽缓慢的切面包动作,看着他不再闪耀深邃智慧的目光,心里异常难受。生活不断创造新人,不断地淘汰旧人,这是一个残酷无情的过程。
王岚开始在一家很著名的文学出版社上班。王岚变得很超脱,几乎不抱怨什么了,当然,她也不像在远东文艺出版社那样废寝忘食地工作了。
有一次,王岚攀住苏北的肩膀,用哄孩子一样的语气说:“别那么认真,行么?世界本来就没有意义,你却非要给它找出意义来,这怎么行呢?”
苏北默默地坐着,长叹一口气,说:“是啊。”
苏北很想对王岚说一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人与人之间最深刻的交流,有时候是摒弃语言的。
……然而这并不能消除苏北对于这个世界的疲倦感觉,它是那样强烈,甚至转变为生理的方式折磨着他。他经常这样问自己:你的生命为什么不能飞扬?是什么东西绑缚了它的手脚?你就这样让灰色的日月把鲜活的生命拖成迈向死亡的幽灵吗?
为什么非要飞扬?灰色的日月真的就是那样无法忍受?你是不是迷失人群中太久了?你为什么就不能以超脱的眼光看待一切呢?你为什么就不能把自己放到为自己活着的境界,像很多人那样平静地消磨人生呢?你想把自己的经历用理性的线索连缀为某种可以说明的东西,你对于小说主人公命运的关切实际上正是对自己的关切,所以你才永远处在焦虑之中……但是理性有什么用?你到底在期望什么?你是在期望正义、公理还是自我实现价值?你的全部精神活动因何而起?法国人克劳德·罗阿在萨特生前曾经说过一句著名的话:“萨特不知道他是萨特。”你难道就知道你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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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有些话是不能够和任何人谈的。即使是和王岚在一起,也不是什么话都能够讲。有一些东西———比如痛苦或者幸福———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完全属于自己。王岚曾经说:“苏北,到目前为止,你是离我生命最近的人。”真的是这样吗?有时候,你越是渴望无间隙地交流,越是感受到隔膜,灵魂和肉体就像某种被结实的细胞壁包裹的细胞,独自飘荡在同一个肌体中而不能和任何别的细胞结合,它永远这样孤独,夫妻、伴侣和朋友丝毫不能够使这种状况有丝毫的改变,人永远处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
太阳从东方升起,灿烂地关照着大地上的一切生灵。办公楼前面绿化地里去年栽上的一棵高大的雪松,熬过一个冬天,已经扎下了新根,正在吐露新枝,墨绿的枝桠上长出一层淡绿色的叶芽。阳光先是笼罩了树梢,缓慢地沿着树干移动,最后覆盖了整个林地,绿草像绿宝石一样泛着悦目的光彩。
苏北从敞开的窗户感觉到林地散发出温暖的带着香味的湿气。林地边缘,有一些活动着手脚的老人,把刚从市场上买来的青菜放在脚边,做着难看的健身动作。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像年轻人那样笑,指点着另一个老人。稍远的地方,高大楼房底下的树木融合成绿色的团块,可以听到鸟儿发出的响亮的叫声。
苏北从来不曾注意到在这个嘈杂的城市里,在他已经工作这么久的地方,还有这么多迷人的景致。
第十三章 永恒的法则
作家苏北对罗伯特·罗森说:“在权力的结构网上,一个人只是一个符号,这个符号并不体现一个人的内在质量,也不体现一个人的道德水平、情感状态、人格魅力之高下……只要一个人成了这个符号,那么他的地位、尊严和合法性也就与之俱生了。人常常对某一位领导表现出热爱和尊敬,甚至某种程度的谄媚,如果从这个角度看,那么这种谄媚就无可指责,因为权力天生是要求这种东西的,就像是一个人要吃饭,要呼吸,要性茭一样。在某种权力覆盖范围以内,你必须给他提供这种东西,它才会维持住生命,才会做它应当做的事情,而你的利益也正在它所做的那些事情之中。”
罗伯特·罗森完全沉浸在谈话里,丝毫没有理会旁边发生的事情:一个就餐的人因为座位问题和另一个人发生了剧烈争吵,很快就要动起手来。
“这样说来,权力所有者是不是就被完全物化,以至于不再具有任何人格特征了?”
吵架的人已经打起来了。罗森蓦然惊醒,就像突然看见车祸一样急切,要去劝解。苏北把他拉住了。
架打得很惨烈,几张椅子飞到了空中,一块巨大的玻璃窗破碎了,旁边的人怀着很大的快意冷静地观察战场,像是要写出考察报告那样不错过任何细节。其中的一个斗殴者脸上挂了彩,殷红的鲜血顺着额头往下流,染红了雪白的衬衫,而他的丝绸领带还被脸色煞白的对方紧紧地揪着,这意味他还要继续承受烟灰缸的打击。幸好警察来了,分开了两个仇敌,把他们带走了。
罗森久久平静不下来,什么都不说。
服务员正在收拾残局,一个中年男人在向留下来的警察说着什么。
苏北解嘲道:“人人都想发作,人人都认为别人造成了自己的苦难。”
罗森痛苦地叹了一口气。
“人应当爱人,苏北。”
“那是你们的基督教文化。”
“你们的文化并不是野蛮人的文化,你们创造了这个世界最灿烂的文化……”
“但是,我们引以为自豪的是,我们的文化从最开始就摒弃了你说的那种爱人的成分,孔子把‘仁’变成了一种技艺性的东西,成为国君手里的工具……在绵绵两千多年的历史中,我们发扬了其中最野蛮的部分……我们所有的问题都出自这里。”
罗森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不赞同,看得出来,他很痛苦。不知道他为什么痛苦。
“生活中,令人恐惧或者说能够加害你的事物太多,”苏北说,“这造成了中国人的敏感和敌意。你想———我们还是回到刚才的话题———面对这种由权力凝结而成的令人畏惧的实体,我们能不能做一些什么?比如,我们能不能对于权力所有者做道德分析呢?这要分开来看。一方面,权力之于人的作用,类似于马克思说的金钱对于人的作用。这样,我们就得到了一个角度,即从权力的角度对权力所有者进行观察;另一方面,不管权力把人变成为何种状态,但是却无法改变权力所有者作为一个人行走人间的基本事实,这样,我们就得到了第二个角度,即从权力所有者的角度对权力进行观察。这是我们作为思想者有幸得到的仅有的幸福之一。”
罗伯特·罗森有些茫然。
“一个智力只及普通人百分之五十的人,可以得到比普通人高过一倍的智力上的承认,反映的是一种原理,这种原理是从上述第一个观察角度提取出来的;一个平庸的权力所有者却被人赋予一种生死与夺的权威性———权威性不是来自权力所有者的权威,而是来自权力本身,这又是一个原理,这个原理是从上述第二个观察角度提取出来的。两者之间存在的差别是极细微的,既使忽略不计也不能说是犯了统计学上的错误,还是把它们区别一下为好。”
“我知道你的意思。”罗森说。
“一个素质远在平常人之下的领导者———这句话的确切含义是:由于家庭传统、阅历、悟性的差异,这位领导者对事情的反应能力、展望能力和控制能力都不及普通人。如果按照正常的逻辑推理,这个人无法胜任领导职责……无情的现实是,正是这个人领导着一百个、一千个乃至于无数个有独立思想和人格的人,这些鲜活的灵魂就在这位愚蠢的领导者的低能中挣扎,而且,没有任何出路。”
“我知道。”
“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生活的总体趋向,说什么自由、民主,什么人的权利,说什么社会发展的终极目标……都成了与人们的生活毫不相干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苏北惊讶地发现,褚立炀正从另一道门走进来。
褚立炀今天穿了一件铁灰色的夹克衫,看上去就像一个推销盗版软件的商人。早春时分,他的这身装束有些不合时宜。他的鼻头冻得像桃子那样红。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要了一杯啤酒。他过于明显地不向苏北和罗森这边看,反而能够使人确认他是冲他们来的。这已经是第三次在他们呆的地方看到褚立炀。
褚立炀在电话里对苏北说:“你们又吃又喝的时候,我他妈也不能总是在外边喝西北风呀!所以你甭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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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北不管他,但是他不再说什么了。
他知道,凡是褚立炀到的地方,都不是谈话的地方。
苏北用手指点点桌面,罗森会意,就聊别的。
我们必须加快叙述节奏了。
生活中总是充满了戏剧———夏昕和金超在工作上逐渐变得默契起来。
对于夏昕来说,默契起来的办法其实很简单:收缩了对中心问题的关注。就像杜一鸣被开除公职以后,收缩对社会政治问题的关注一样。他让自己认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问题是吴运韬的问题,是金超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你的问题是把主管的部门搞好。”现在,他也开始关心经济利益问题了———部门的效益起来了,至少,你可以多拿一些奖金。
对于自己姿态的巨大调整,夏昕给苏北的解释是:“老苏,陈怡跟我说过一句话,意思是:单位不过是个拿工资的地方……我越想越觉得这话有道理……”
苏北久久地看着夏昕,不知道该说什么。
人都是现实主义者,如果什么都不能改变,陈怡继续选择不给自己增添烦恼的姿态,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他态度安详地出现在工作之中。
现在,金超认为和他形成掣肘的,反倒是不做任何改变的苏北。
金超无法忍受苏北眼睛之后的那双眼睛的直视。
这个已经没有什么公开的敌人的人在极为顺利的时候,考虑问题就趋向于简单,做了他不该做的事情:他首先削减了苏北分管的部门,把这些部门集中到陈怡、夏昕和他自己手里;他利用一切方式凸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