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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一饮而下,眨眼间喝完了半坛。
苏季并不是不想喝酒,只是想到世人皆苦,众生皆苦。人生一切苦难,皆苦不坎言。面对那些已经发生,还有那些将要发生的悲剧,他终究还是做不到像黄眉道人一样心无旁骛的喝酒。
月光下,黄眉道人额头上几根青筋凸动着,布满血筋的面颊,像葡萄叶一样红里带紫,还在不断变换着颜色。
苏季知道,他就快要醉了。
黄眉道人喝完,毫无征兆地问了一句:“阁主,你可听说过‘天道承负’?”
苏季想了一会儿,道:“听是听过,只是一直未曾仔细想过,这四个字的含义。”
黄眉道人道:“刚才阁主所有的疑问,都可以用‘承负’两个字来解释。承者为前,负者为后。前辈行善,今人得福;今人行恶,后辈受祸。”
苏季微微阖目,感觉黄眉道人的这番话有些古怪,让人听不太懂,甚至让人觉得这些话不应该从他嘴里说出来,像是他在替别人转述给自己听的一般。
“你到底想说什么?”苏季问。
黄眉道人解释道:“简单来说,一个人的命运是在为先人承担后果。就拿申国姜家来说吧。姜玄造恶,姜赢则会得祸,姜赢造恶,姜凌则会得祸。相反,如果祖先如果行善,本人就会得福,就如同祖辈积财,后辈享受;祖辈欠债,后辈还钱一样。正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苏季摇了摇头,不以为然道:“我爹兮伯吉甫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我娘会惨死?为什么我要承受那些苦难?”
黄眉道人说道:“吉甫太师所做的事,对于周室百姓来说,自然全都是大大的好事。可是,对于那些犬戎黎民来说呢,怕是截然相反了吧?他们也有亲人,他们也儿女。周室铁蹄踏过的地方,皆是一片血肉焦土,事后留下的‘承负’则要由兮氏的生者来承担。”
苏季双眸微张,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拿起腰间的鸿钧铃,联想到托塔天王李靖的后代们。李家世代征战,杀戮太重,所以李鸿熙和李鸿钧兄弟俩头上才会“寸草不生”。
想到这儿,苏季茅塞顿开,回忆起曾经在造化玉牒中看到的七种闻所未闻的流派思想,感觉“西方教”以渡化别人来修行的方式,很接近“释家”的思想,而“阐教”以约束自身来修行的方式,则接近“道家”的思想。
苏季认为比起西方教的“因果”,阐教的“承负”更胜一筹,更加富有人情味,更加让人有一种使命感。曾经遇到的诸多冷行恶作,都是因为感到“因果报应”的人在“自扫门前雪”,而“天道承负”的观念,则让苏季感觉作恶需要承担的后果,不仅仅是自己,而会危及后人。
望着已经变成青铜铃铛的李鸿钧,苏季又产生了疑惑,难道李鸿钧这个怂鬼一辈子都要承受父辈的孽债,作为一件物品而活?
苏季望着黄眉道人,问道:“你是想说父债子还吧。可是父辈的这些债什么时候才能还完?我现在的不如意,什么时候才能改变?”
“改变?难啊。”黄眉道人面露忧郁之色,摇头道:“可能你这辈子做尽好事,也不会尝到一丝一毫的甜头。反正这种没有结果的事,我是做不到,很多道行高深的修士,同样做不到。”
苏季道:“不能只想着自己,还有比我自己更重要的人。我想为他们做点什么,做点前人不愿意,甚至做不到的事。我也许会感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很无力,那只是因为我看不到结果。我相信总有一天会被改变,总有美好的一天,就算不能长生不老,就算这辈子都看不到结果,我也想用一些事来证明我曾经存在过。”
黄眉道人莫名地长叹一声,道:“这么多年不见,阁主果然和从前大不一样。看来贫道,今天是输了。”
“输了?”苏季疑惑道。
“我不是输给你,我是输给我师父。”
“柴道长?”
“我跟师父打赌,赌你会喝下这坛酒。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说罢,黄眉道人叹息一声,忽然把剩下的半坛酒一饮而尽。
苏季忙问:“喂!你说了半天,还没告诉我怎么找到师姐和二师兄呢!”
黄眉道人突然愣了一下,刚想开口说话,发觉两只手已经抬不起来,眼皮也不受控制地垂了下来。
“噗通!”
黄眉道人一头栽倒,整个人躺在了地上。
苏季顿时脸色铁青,见他双眼紧闭,已然昏迷不醒。他知道但凡喝完一坛神仙倒的人都会醉倒很长时间,也庆幸自己刚才抵得住诱惑,没有去喝那坛酒。
可是,他现在他完全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第二百四十一章 梦幻泡影
苏季想起喝完一坛神仙倒的太甲真人在寐境中昏睡了一个月,人间过去整整三十年。望着醉倒在地的黄眉道人,苏季的心沉了下来,暗忖如果指望这老道醒来,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可是到处都找不到那个可以把人传送到各处阵台的铜盘。
正在他到处走动寻觅的时候,忽觉脚踝被一只手拽住!蓦然低头看去,他惊愕地发现那只手,居然是从黄眉道人喝完的空酒坛里伸出来的,与其说酒坛里伸出的是一只手,不如说是一只毛茸茸的白色爪子。
那是一只熟悉的白色爪子。
苏季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身躯骤然化作一道模糊光芒,一股强大的力道把他硬生生拖进酒坛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尽管那白色爪子已经不知去向,他仍感到心有余悸,那个酒坛明显被人施过法术,里赫然藏了一只怪物。他庆幸自己多亏没喝那坛神仙倒,虽然黄眉道人喝下去的是酒,但若换做自己捧起那酒坛,不知道会发生多么恐怖的事。
苏季朝田里放眼望去,浑浊中整齐的秧苗,如一片绿毯。村民们正在埋头插秧,一个个两脚叉开,左手拿秧,右手插,正在辛勤地劳作着。
不远处,一个赤膊的大叔和一个戴草帽的老伯,正蹲在地上休息。
苏季试着大声呼喊,那两人却没不答应,仿佛根本没听见一般。
赤膊大叔自顾自地感叹道:“阿牛,这孩子了不得,竟能被昆仑山的老神仙收为弟子。”
旁边的草帽老伯点了点头,赞同道:“咱们以前真是小看他喽。”
赤膊大叔发出一声惋惜的长叹,追悔莫及道:“唉,早知道把我家小花许配给他就好了。”
听见“小花”这个名字,苏季想起牛竹曾在昆仑禁地身中魇术时梦呓过一个叫小花的姑娘。难道他们谈论的“阿牛”就是牛竹?莫非这里是殷家村?
环顾四周的地势,苏季意识到并没有猜错,可是这里为什么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哎!”
草帽老用胳膊顶了顶身边的赤膊大叔,伸手指着一个方向道:“那不是你们家小花吗?”
循着老伯指的方向看去,苏季看见一个身着花布衫的乡村姑娘,快步走了过来。
苏季迎上前去,打了声招呼:
“姑娘,请问这里……”
话音未落,花衫姑娘对苏季视而不见,迎面撞了上来!苏季微微一怔,那姑娘竟如幽灵一般,从自己身上穿了过去!
花衫姑娘径自走向赤膊大叔,一扭身子道:“爹,阿牛不理我!”
赤膊大叔叹道;“阿牛现在是昆仑山的神仙,咱们这些凡人高攀不起。”
花衫姑娘一跺脚,娇嗔道:“阿牛以前明明对我很好的。他是不是喜欢上别的女孩,不喜欢我了?”
赤膊大叔惋惜道:“阿牛是个好小子,只怪咱们没这个福分。”
苏季感觉越来越不对劲,旋即紧闭双目,睁开的时候,两只眼睛泛着绿色的光芒。透过狐瞳定睛看去,他惊愕地发现,身边竟连一个人都没有!
狐瞳中的一切都与刚才截然不同,眼前是荒芜的田地里,一大片被蝗虫啃食过的庄家,败絮般随风飘摇。
苏季意识到刚才看见的一切只是幻觉。
“不,那不是普通的幻觉。”他自言自语道。
他想起“子鼠”阵的夜磨子曾说过,阐教十二灵台阵的守阵人中,只有鸡老一个人会使用幻术。如果夜磨子没有说谎,那么现在的一切应该是阵法本身在起作用,就像本来不会读心术的玉羊真人在“未羊”阵中,依旧能读出别人的心思。
到目前为止,苏季感觉此阵中出现的幻觉,貌似全都跟牛竹有关系。他再次闭上眼睛,睁开的时候,眼中的绿色光芒已然消失,眼前再次浮现出刚才的幻象。
带着诸多疑问,苏季朝刚才花衫姑娘来的方向走去,远远看见一个骑牛的青年。那头牛浑身黑青,健壮的身躯异常高大,赫然是普通牛的两倍。青牛背上的青年,正是牛竹。
“二师兄!”苏季唤了一声。
看到苏季,牛竹脸上一喜,招呼道:“三师弟,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苏季暗忖明明不久前才见过。透过狐瞳看去,他看到周围皆是一片废墟,熟悉的坟丘一座座林立着。
然而,牛竹身下的青牛,并没有消失。
苏季猛然意识到,那青牛是唯一之前没有过的存在!
“二师兄,快下来!”
牛竹憨憨地笑道:“师弟,你别害怕。这头牛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大奔。大奔是跟我一起长大的,它虽然长得大了点,可是很听我的话。”
望着牛竹脸上幸福的笑容,苏季皱起眉头,意识到刚才看到的一切幻象,全都是牛竹幻想出来的美好场景。现在这个阵法的作用是让人活在理想中的世界里,而现在的牛竹,正迷失在那些梦幻泡影中不可自拔。
苏季得知真相的,有点不忍心让他面对残酷的现实,但无奈必须让他清醒过来。再美的梦总要醒来,除非像一个死人般永远不再醒来。
不过,苏季想必眼下的牛竹,已经跟之前的姜凌一样,不可能相信自己所说的话。这一次,苏季不再像之前那样试图把人硬拉回现实,而是选择将计就计。
“二师兄,这么大的牛我还是第一次见,能不能让我骑上去试试?”苏季微笑道。
“好啊。”牛竹爽快答应,从青牛背上跳下来。
青牛望着苏季,低沉地叫了两声。
苏季隐然感到一股敌意,脸上却保持笑意,慢慢走了过去。凌空跃起的一瞬间,他把羊角匕首插在青牛肩胛骨间约4寸宽的地方。这一刺正中要害,青牛立即四肢僵硬,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装模作样。”苏季冷冷道。
“大奔!”牛竹一声惊呼,忽然扑在青牛身上,哭喊道:“师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苏季将手按在牛竹的天灵盖上,帮他解除阵法的影响。“二师兄,你看看这里荒郊野岭,寸草不生,你的牛不可能活下来的……”
牛竹瞪大眼睛,周围的景物焕然一新,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坟丘。他瞬间什么都想起来了。悲伤再次如潮水般袭来,他哽咽道:“大家都已经……”
语声中,谷口忽然刮起一阵阴风,掀起卷卷尘埃。
大风骤住,尘埃未定。
弥漫的尘土中,显露出一只白色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