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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局势那般,他不逆流而上,他与她还有儿女们,或许早就已经死在战乱里,也或许还在战争与饥寒交迫里惶惶不可终日的挣扎。
让他对着妻儿老小的苦痛而无可奈何,他也做不到。
他只觉得,他拥有了他们,便应该尽全力给她一个盛世。
从这点来说,他又谈不上后悔。
有了这天下兵权,这江山他便拥有一半,他至少,可以护她周全。
“卫家要死人,没有问题。”老先生的声音在长久沉默后响起。“明辞,卫家也欠你一条命,当年是你替我们卫家找回了羲儿母亲的尸体,是你替卫家报了这仇。
“羲儿执意要嫁你,不是你千辛万苦护着她回来,她死在半路,你也与我们没有干系了。
“我和你两个叔叔都老了,就是留着不杀,也活不久。回头我自会有个交代给你。
“作为男人,作为饱受过战乱之苦的子民,我能理解你。
“但是羲儿是你的妻子,你杀了她的家人,你伤了她,她会恨你。她对你的恨,你得受着。
“我们卫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也能明白你有大义,但她是我的女儿,她为了你,没有哪一处不舍得舍弃。唯独是你伤她,她一丝一毫都不能忍,我们也不能忍。作为丈夫,你伤了她的心,你就得赔!”
他手指一下下地戳在他的胸口,不是刀剑,却胜过刀剑。
唯独是他伤她,她一丝一毫都不能忍。
他何尝不知?
从他有了这个决定时起,他就不再奢求她会原谅他。
他对她的信念,已从与她白头到老,变成远远地看着她寿终正寝。
他在书房一直坐到将近天明。
老先生何时离去的他不知道,只知道他出书房的时候,淮哥儿晨曦里亲昵地唤着外公,说,父亲今儿就会来接我和母亲去京师,外公也会跟我们一起去吧?
……
老先生怎么回答的他已经忘了,或许是他根本没有勇气听。
他是个凡夫俗子,他并不是神。
有时候他也会害怕。
情人的眼泪,稚子的期盼,都是温柔的刀。
第二天他带着随属到达沧州,然后们出发去南郊给淮哥儿过生,临行前卫老先生暗中递了张纸给他。
纸上写着会受刑的人,这些人将会死在李锭派来的那些人手下,以此扫除李锭的疑心。
而假扮着的卫家人的那些人,会死在他燕王部下的刀口下。
那一日他像是怀里揣着颗炭。
起初她浑然未觉,是完全不会想到他会对卫家下手,又或者是他这些年的情绪已经控制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总之高高兴兴地上了马车,把儿子和贺兰及霍究赶到另一架车上去,然后抱着他的胳膊腻着他,不停地跟他说话撒娇。
四个月没见了,他也很想她。
他抱着她,在怀里一根根地吻着她的手指头。
她淘气地将手指尖伸进他嘴里挑逗他,佯装凶悍地问他这四个月在京师,有没有勾搭别的少女?
她真是能让人疯狂。从当年单纯又执着的小姑娘,变成如今美艳的少妇,在丈夫面前的一切行为,却也仍然不失少女的娇憨。
他仍然为她发狂。
他愿意把她宠到心尖尖上,让她有绝对资格为所欲为。
但他又悲伤地知道,这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们很快到了南郊,他带着他们俩去庄子里散步,又去镇上买了许多东西。
淮哥儿很高兴,贺兰很淡定,与霍究研究起了街头的杂耍班子们背后的奥妙。
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即将有场浩劫将发生。
夜里,他在房里拭剑,她忽然长发未挽闯进来:“卫家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刚才来人说好多官兵把家里包围了!”
他望着亮起寒光的剑刃没动。
她急切的样子,甚至令他陡然有股想要跑回去阻止他们的冲动。
“你说话呀!他们为什么包围卫家?!”
她急得跺起脚来,也许是正卸妆的时候闻讯跑过来的,身上袍子散着,长发散着,脚上还没有穿鞋。
“是不是你有危险了?李锭想对你做什么?”她眼里忽然有了些惶恐。
她的感知总是这么敏锐。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开口。
说这些人的确是冲卫家来的,是他带过来杀她的父亲叔婶与侄儿女的?
说她等了他十年,等来的就是他的杀戮?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他连呼吸都是带着罪孽感的。
“你说话!”她大声叫喊起来。
他回一回神,弯腰把她抱到椅上坐着:“先把鞋穿上。”
“我卫家都被围住了,你还有心思管我穿不穿鞋?!”
她声音凌厉,他猜她是察觉到什么了。
他盯了地下片刻,望着她:“他们是来杀卫家人的。朝廷有旨意,让我做表率,杀掉血统纯正的妻族,以为天下人的示范。”
她身子立时就僵住了。
“我没有听错,你要杀掉我们卫家的人?”她的声音轻轻,仿佛问重了便会引出不想听的答案。
他沉默,最后点了点头。
“兵权和卫家,我只能保一个。”
他从来没有想过兵权和卫家,这两者会存在冲突。
这两者本来就应该和平共处的。
如今不管怎么说,他手上也沾了卫家人的血,是他容许这一切发生的。
他是凶手,勿庸置疑。
“萧放!萧明辞!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她扯开嗓子捉着他的衣襟将他摇晃,在用全身的力气咒骂他!
谁家新燕啄春泥(12)
他从来没有听她任何一次对他使用过这样的语言。
她从前总是温柔地抱着他,或者捧着他的脸说:“明辞,明辞,你是天下最英雄的男人,也是我最喜欢的人!”
但是现在,她眼里的恨意那么明显,那么磅礴,他心怯了。
你恨你,你得受着……
你伤了她的心,你就得赔……
卫老先生的话像雷声一样在他脑袋里游蹿。
他受着,他全部都受着。
“萧放!那是帮你照顾了整整十年妻儿的卫家!那是我的娘家,你疯了吗?!”
她冲他大喊,眼泪在飞洒,仿佛要借着这身力气来换取他的一声否认。
她跪下来,拽着他的袍子:“我求你,求你回去阻止他们,好不好?!你去,你去呀!”
他却只能干站着,就连伸手抱一抱她都没有底气。
曾经的海誓山盟,他到底没有全部都做到。
他那些豪言壮语,无愧于天地,但却有愧于她。
“我恨你,我恨你!”
她突然拔腿就往外冲!
他起身去拦她,她却决绝地往墙头上撞去!
……
心里的窒息经过长久的调适才缓过来。
仍然点着灯的她的房间里,她哭着把他往外推。“你走!你走!”
她那么点力气,怎么可能推得动他?
他看着她,忽然弯腰,将她扛了起来。
“既然再看到我就要去死,那我就先让你换个地方好好住着,省得我操心!”
他扛着她,大步出了院子。
“萧放你这个混蛋!”
清晨的街道两旁,铺子陆陆续续地开起来。
对面绸缎铺的胡掌柜也被她的哭闹声引来,看到她被强抱着,操起门内一条门栓便扑过来打他!
他腾出一只手来将他按趴下,冷眼望着远方:“从今天起你再也不会有机会见到她,你可以死心了。”
光会帮着做几件粗活有什么用?她有危险的时候他半点忙都帮不上!
胡掌柜愣在那里,直到那威武的几骑绝尘。
他带着她到了卫家附近的一处深宅。
“以后不要随便跟人接近了,世上没有那么多好人,危险。
“这里会有人照顾你起居,也会有侍卫在这里留守,你不用再害怕了。”他半蹲在她面前跟她说。
“你要不想见我,那我暂时不来就是了。你好好的就行。有什么事情,让人来告诉我就是。
“日常要出门,会有人跟着你。要花钱的地方,你卧房的床头柜里都有。
“你从前留在卫家的衣服首饰,我全给你搬过来了。你看看还有什么想要的,又或者落下什么了,你都让人转告给我便是。
“卫家就不要去了。也不许逃跑。”
他捏着她的手,像当年在她耳边说不许她弃他一样。
她仍然咬牙坐着,木然望着地下。
他抚她的脸颊:“以后别哭了。”
她坐着不动。
他再捏捏着她的手,然后就走了。
这一年是建文五年。
卫羲儿在这座四进宅子里住下来。
起初她当然也试过逃跑的。
她怎么可能乖乖就范?他凭什么让人看住她?凭什么要住他这个刽子手的地方?
她趁着侍卫们换班,偷拿着丫鬟的衣服穿上出了街。
可是才拐了弯,前面就有佩着剑的侍卫在拱手等着她了。
她咬牙往前走,他们也不做声,只是隔着十步远的距离跟着,像长出来的小尾巴。
过一阵她又趁街口有混混滋事打架,打着去看热闹的名头出去了,混乱里她想逃走来着,却发现不管哪条路都有人在恭恭敬敬地等着当尾巴。
如此许多回,她也放弃了。
因为他真的没有再来。
既然他不来,那么她住下来也没有什么要紧。
宅子不大,但供她一个人住绰绰有余了,何况后院里还有个小花园。
她现在逃也是逃不了,也不愁生计了,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便就种花。
把花园里种满了就种天井,天井里种满了就搭上花架再种到庑廊下。
后来听说隔壁有人家院子要出售,她索性把隔壁也给买了下来,反正败的也不是她的钱……
他果然很长时间没有再出现,平静的日子过得她几乎都要忘记是他把她带到这里来的了。
建文六年八月,沧州城里迎来每年当中最热闹的节日之一。
她在院子里扎花灯。
她的淮哥儿十五岁了,他应该长得很高大英俊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了心仪的女孩子?
她扎着花灯,想象着儿子约上心仪的女孩儿去看花灯的样子。
想着想着她的手就慢下来。
她十五岁时的中秋节,也和他去沧州城里看过花灯。
他们在河边放了好多灯,每一盏都是同一个心愿。
他说在河的尽头会有个神仙负责收集所有人的愿望,他们放了那么多,一定被神仙记在簿子上了。
她鬼使神差地出门到了街上,顺着人流涌动的街道往河堤走去。
沿途尽是欢快的年轻男女,拓跋人民风开放,不像从前一样讲究男女大防,最开心的就是他们了。
卖花灯的老婆婆不断地跟她兜售,她不理会,只顾低着头往石桥的方向走。
十七年前的桥头,她与他在这里放过灯。
她站在柳树下,望见满河里都飘着的愿望,桥头这边却只坐着一个人。
背影宽阔但寂然。
许多情绪一下子就冲进她的胸膛,又向上蹿进她的脑海。
她走过去,迈下河,捧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