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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柳树下,望见满河里都飘着的愿望,桥头这边却只坐着一个人。
背影宽阔但寂然。
许多情绪一下子就冲进她的胸膛,又向上蹿进她的脑海。
她走过去,迈下河,捧起一盏灯来看,冷笑。
再捧起一盏来看,又冷笑。
她把这些灯全部都摁灭在水下!
河里只剩哗哗水响。
她站在河中央,在满脸水渍里笑着看他:“还想着跟卫羲儿共白头呢?你真是天真!”
她不要他这种涂着血污的愿望,不要他在伤害之后的故作深情!
给谁看呢?
河岸上石头上坐着的他望着她一动未动,有明显的痛色从他眼里漫过。
最后他垂下眼,喉头滚动,直到她浑身湿漉漉地踏上岸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跟来的丫鬟拿干净衣服披在她身上,她不要。
侍卫牵来马车让她上马,她也不要。
走回宅子这一路,她心里也在滴血。
谁说报仇很爽?
真的,一点都不爽啊……
谁家新燕啄春泥(13)
日子越发百无聊赖。
没有寄托的人,总归是颓废的。
园子里的菊花开了,在重阳时节格外地灿烂。
她想去祭祭父母亲的坟,还没有等她出发,丫鬟突然传消息进来了。
“王爷来了。”
手里的剪刀没有剪断花枝,却把她手指给扎了。
随后就有脚步声靠近。
她不想抬头,不想理会。
“姑姑!”
声音娇怯而带着浓重哭音。
这明显不是他!
她心里陡地就有根弦颤了颤。
这个世上会叫她姑姑的人只有她哥哥的儿女!
她全身发麻地回头,面前站着的少女与印象中某张脸孔十分肖似,正含着眼泪朝她跪了下来!
“姑姑!我是瑜慧啊!”
她哥哥的女儿,从小帮着她带着淮哥儿的她的侄女,她以为早就死在他刀下的瑜慧,居然在她过了这么长万念俱灰的岁月之后,又活生生站在她面前!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懵然地站起来。
卫家那么多人,分明都已经死了呀,为什么瑜慧还没有死?为什么她还在?
她满肚子的话,满腔的震惊,不知道该怎么问出来。
“是我,姑姑,您没有做梦!”瑜慧泣不成声,“我和母亲弟弟都还活着,前几日我假扮成送东西上门的商女去刺杀王爷,被贺兰捉住了,他把我交了给王爷,然后王爷又带了我来这里。
“姑姑,我们都以为你不在了,原来你”
瑜慧的突然出现令卫羲儿一度感到迷惑。
她和她的母亲以及弟弟都没死,也就是说卫家人并没有全死在那场浩劫里。
可是当初不是说一个都活不下来吗?
这是他亲口说的!
“怎么回事?你们住在哪里?那其他人呢?”
她浑身血液沸腾了,难道他是骗她的,那天夜里他根本就没有真的把卫家人全给杀死?他偷偷地全都让他们都活下来了?
“我不知道!”瑜慧抹着眼泪摇头,“那天夜里,我们醒来的时候已经离家好几十里了,后来才知道卫家出了事。
“这几年我们在芜州安家,前两个月才搬到京师,打算杀了王爷给卫家报仇的。
“没想到出师不利……我以为他会杀了我的,哪知道他不但没有,还告诉我姑姑在这里,我,我……”
她激动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卫羲儿也是一样!
这些年笼罩在她心头的恨意突然就被震惊与喜悦代替了!
他说过,他再也不会让人欺负她,他又怎么会舍得杀了她的家人呢?
他一定是骗她的,一定是!
她顾不上再与瑜慧多说话,抬脚奔出了院门!
他在庑廊下站着,一手支在廊柱上,月白色锦袍将本来就英俊的他衬得看上去年轻又英俊。
“我父亲他们,都没死是不是?”
她激动地仰头望着他,声音都有些发颤。“他们在哪里?你快带我去!”
因为情急,她禁不住像从前一样抓住了他的衣襟,两只脚也着急地轻跺起来。
他没有吭声。
“明辞,明辞,是我误会了你是不是?你快带我去见他们!然后我再回来跟你赔罪!”
她语无伦次地跟他示好,语气温柔得像是从前任何一个时刻。
“你让我做什么都好,你怎么罚我都好!是我把你想得太坏了,是我又犯了胡乱猜疑的毛病是不是?是我对不起你!你快带我去找他们!”
萧放艰难地捉住衣襟上她的手:“你没有误会我。”
她就僵住了,两眼里的火花像是夜空里绽放过后的烟花,眨间归于寂灭。
“活下来的只有你的嫂子们和几个侄儿女,其余人,都死了。”
从卫瑜慧出现的那刻起,他就知道该让她知道真相了。
大周立朝六年,他的权势越来越稳,虽然还没有到最后掀翻他们的时候,可是他已不妨让她知道她还有亲人存在。
她太寂寞了。
寂寞到她在以他看得到的方式摧残着自己的余生。
空气里有短暂的寂静。
接着,她哭着笑起来,从默然的落泪到掩而而泣。
“萧放,你是个刽子手,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刽子手!”
她的心纠结到绞痛。
卫家人并没有全死,她的侄儿女们都还活着,卫家还没倒,她还有亲人!
这原本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是她怎么心里只留下悲伤呢?
这让她是继续恨他还是不恨他?
是把卫家的血债算在他头上还是不算在他头上?
她忽然就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
这么多年她全凭一股恨意活着,现如今卫家还有人在,父亲他们也是事先知情的,那么她这股恨意就变得尴尬起来。
“萧放,杀人对你来说,是不是就真的这么容易?
“他们都是我的家人,哪怕你还留着一部分人没杀,可你不觉得你同样也很卑鄙无耻吗?
“你的将士们不该死,他们应该有荣誉,那么卫家就活该做出这种牺牲吗?
“你是万人敬仰的王,那么多场仗,那么多的敌人你都对付过来了,为什么连个李锭也奈何不了?!你有二十万的兵马,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
她站在太阳底下,在哭着笑。
她也知道自己的话偏激,也知道他有难处,可是人的情感没有办法控制得住啊!
她抬头望着背光而立的他,情绪并不见得多么愤怒,但是字字诛心。
她重情,也固执,认准了的人和事,到死也不会回头。
他太清楚她了。
哪怕他没有杀尽卫家所有人,也依旧是他令卫家落得如今境地。
她向来以她的行动努力证明她的无悔。
他却在以他的行动逼她承认她的爱是错误的……
所有的话语说出口都像是狡辩。
他不管杀了卫家多少人,哪怕只有一个,于她而言,那也终究是杀过。
“你说我有你在,就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了,可往我心里捅刀子的那个人正是你,逼着我往绝路上走的那个人,他也是你。”
她喃喃地望着院角一株秋菊,眼里的平静连他见了也心慌。
他忽然不知道把卫瑜慧带过来究竟是对还是错了。
他宁愿她骂他打他,也不愿意她被这股情绪困缚。
谁家新燕啄春泥(14)
这件事导致的结果,是他更加严格地锻炼萧淮。
卫瑜慧的“尸体”被当着萧淮的面拖出王府,在他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里,他把贺兰谆提为了掌宫。
他与贺兰谆之间的友情,遭到了考验。
他的心不痛吗?
可他如今的威望是经历过十余年征战积下来的。
萧淮从没下过沙场,从小就生活在温暖的卫家的他,打从立国时起就占据着当今天下最为显赫的世子之位的他,凭什么在他死后令王府麾下那么多战功赫赫的老将听命于他?
他注定需要经受比常人更为苛刻的磨练。
除去文治武功,还有意志。
而历练他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在历练他自己?
他不但要在他面前做到不动声色,在机警的贺兰与细心的霍究面前也要不露痕迹,同时他还要保持不至于用力过猛,而使萧淮逆反得把他们父子不睦的状况显露出去。
朝堂之上,其实是并不亚于攻城掠地的战场。
这里的腥风血雨,比起看得见的敌军更加无形。
又到了一年的十月里,他找来儿子:“沧州那边的军务,这个月就交给你管。”
他虽然拽拽地只扫了他一眼,但他看得见他双明亮眼睛里的火花。
然后他又到了沧州,在她种花的时候跟她说道:“儿子会在生日这天给他母亲上坟。”
他知道她想他,那应该是她唯一的挂念了吧?
卫羲儿还是没理他,只是培着培着土,眼泪就洒在了地里。
自上次的事情后,她生了几天病,浑浑噩噩地,总觉得有无数声音在耳畔回绕。
有时候迷迷糊糊睁开眼,又看见床边坐着有人,宽阔的背与棱角分明的侧颜,像那道刻骨的影子。
她如今也不再赶他了。
有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活着还图什么?但反过来,就是去寻死,也不知道是图什么。
她仿佛成了天地间最尴尬的存在。
病好后,身边好歹多了个瑜慧。
“母亲和弟弟被王爷送去跟大哥他们团聚了,暂且不能来姑姑,因为这件事情不能让李锭知道。
“王爷为了当年那件事瞒得挺辛苦的,我在打听卫家的时候,也感觉到还有些人在猜测卫家是不是真的死光了?李锭那个人多疑,也只能如此。
“所以这件事是连淮哥儿和贺兰霍究他们都瞒着的。”
有了她在,也有了失而复得的欣喜,日子总算不那么枯闷了。
不管怎么说,卫家年轻一辈的那些人还在,这是喜事。
渐渐地她脸上有了些笑容,偶尔,也会问起其余人的现状。
瑜慧与他们会按时通书信。
她从来不写,但瑜慧仍然会把他们的来信读给她听。
他们都会跟她说家常,但是都默契地不曾提到萧放。
她对他们的宽容一度费解。
按理,是她引狼入室,使得他们的丈夫和父亲死在萧放手下,他们应该对她恨之入骨。
可是他们并没有,她猜想,或者是父亲在就义之前曾经嘱咐过他们什么。
这个时候猛然听到淮哥儿要去祭她,本来平静下来的心情,就又掀起波澜来了。
这一天她还是来到了坟山下。
透过马车车窗,她看到高大英挺的少年,就像他的父亲一样驾着马儿带着随从驰骋到了面前,又自跟前越过。
身上的蟒袍把他精壮的身躯衬得威武极了,眉宇间英气勃勃,引来沿途一路少女们兴奋的倾慕与追捧。
她不觉微笑。
眼泪落在手背上,暖暖的。
当年还缠着她跟她撒娇耍赖的儿子,他竟然已经被他教得这样出众了。
“五郎他,有心上人了么?”她撩着车帘,幽幽地问瑜慧。
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