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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是让她躺在床上,自己独自去吃早饭,可她不服从。托马斯工作从早上七点到下午
四点,而她工作则从下午四点到半夜。如果她不与他一道吃早饭,两人能一块儿谈话的时间
便只有星期天了。正因为如此,她早上总要跟着他起身宁可以后再去睡觉。
这天早上,她恐怕不能再睡下了,十点钟她得去佐芬岛的蒸汽浴室。蒸汽浴室是众人向
往之地,但只能容纳少许人,想进去的唯一办法是拉关系。谢天谢地,托马斯从前一个病人
的朋友是一位1968年后从大学迁来的教授,他妻子便是浴室的出纳。于是,托马斯拜托那
病人,病人拜托教授,教授又托付妻子,特丽莎每周便可轻易地得到一张票了。
她走着去的。她恨车上总是挤满了人,挤得一个挨一个互相仇恨地拥抱,你踩了我的
脚,我扯掉你的衣扣,哇哇地嚷着粗话。
天下着毛毛细雨,人们撑开伞遮住脑袋匆匆走着。一下子,圆拱形的伞篷互相碰撞,街
上拥挤起来。特丽莎前面的男人都高高把伞举起给她让路,女人们却不肯相让,人人都直视
前方,让别的女人甘拜下风退缩一旁。这种雨伞的会集是一场力量的考验。特丽莎开始都让
路,意识到自己的好心得不到好报时,也开始象其他的女人紧抓住伞柄,用力猛撞别人的伞
篷。没有人说“对不起”,大多数时候人们都不说话,尽管有一两次她也听到有人驾“肥
猪,或“操你娘!”
老少娘们儿都用伞武装起来了,年轻一些的更象铁甲武士。特丽莎回想起入侵的那些
天,身穿超短裙手持长杆旗帜的姑娘们,对入侵者进行性报复:那些被迫禁欲多年的入侵士
兵,想必以为自己登上了某个科幻小说家创造出来的星球,绝色女郎用美丽的长腿表示着蔑
视,这在入侵者国家里是五六百年来不曾见过的。
她给那些坦克背景前面的年轻姑娘拍过许多照片,她是多么钦佩她们!而现在这些同样
的姑娘却在与她撞击,恶意昭昭,她们准备用抗击外国军队的顽强精神来反击一把不愿给她
们让路的雨伞。
4
她来到古城广场。这里有梯思教堂严峻的塔尖,哥特式建筑的不规则长方形,以及巴罗
克式的建筑。古城的市政厅建于十四世纪,曾一度占据了整个广场的一侧,现在却一片废墟
已有二十七年。华沙、德累斯顿、柏林、科隆以及布达佩斯,在第二次大战中都留下了可怕
的伤痕。但这些地方的城民们都重建了家园,辛勤地恢复了古老历史的遗存。布拉格的人民
对那些城市的人民怀着一种既尊敬又自卑的复杂心理。古城市政厅旧址只是战争毁灭的唯一
标志了。他们决定保留这片废墟,是为了使波兰人或德国人无法指责他们比其它民族受的苦
难少些。在这光荣的废墟前面,在战争留给今天和永恒的罪恶遗迹面前,立着一座钢筋水泥
的检阅台,供某种示威集会用,或方便于共产党过去或将来召集布拉格的群众。看着古城市
政厅的残迹,特丽莎突然想起了母亲,想起她那反常的需要:揭露人家的灾难和人家的丑
陋,展示人家的悲惨,亮出别人断臂的残胶并强迫全世界都来围观。最近的一切都使她想起
母亲。她逃离出来已逾七年的母亲世界似乎又卷士重来,前后左右把她团团围位。正因为如
此,那天早上她对托马斯谈起,母亲如何在饭桌前边读她的秘密日记边发出狂笑。当一种茶
余饭后的私下交谈都拿到电台广播时,这说明什么呢?不说明这个世界正在变成一个集中营
吗?
几乎从孩提时代起,特丽莎就用这个词来表达她对家庭生活的感觉。集中营是一个人们
常常日夜挤在一堆的世界。粗野与强暴倒只是第二特征(而且不是完全不可缺少的)。集中营
是个人私生活的完全灭绝。普罗恰兹卡就住在集中营里,因此不能有私生活的掩体供他酒后
与朋友闲谈。(他的致命错误是自己居然不知道2)特丽莎与母亲佐在一起时,也是在集中营
里。她几乎从小就知道集中营,既不特别异常也不令人吃惊,倒是个很基本的什么东西,我
们在给定购这里出生,而且只有花最大的努力才能从这里逃出去。
5
女人们坐在三条成梯形排列的长凳上,挤得那么紧,不碰着是不行的。特丽莎旁边是一
位三十来岁的女人,一个劲出汗,有十分漂亮的脸蛋,从双肩垂下一对大得难以置信的奶
子,身子稍一动,它们就晃荡个不停。那女人站起来时,特丽莎看见她的屁股也象是两个大
麻袋,与漂亮的脸丝毫接不上边。
也许这个女人也常常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的身体,如同特丽莎从小就想从那里窥视自己的
灵魂。她一定也怀着巨大的希望,想把自己的身体当作灵魂的显示。不过,这接着四个皮囊
的躯壳反射出来的灵魂,将是多么骇人可怕呵。
特丽莎站起来,在喷头下把自己冲洗干净,走到外边去。天还下着毛毛细雨。她站在瓦
塔瓦河面一块啪啪作响的甲板上,一块几平方英尺的高木板,让她逃避了城市的眼睛。她朝
下看见了刚才一直想着的那女人的头,正在奔腾的江面上起伏浮动。
女人朝她笑了笑。她有精巧的鼻子,棕色的大眼睛和带孩子气的眼被。
她爬下梯子时,苗条的身貌让路绘两套颤抖着的大皮爱,还有皮爱左右两边甩出的一颖
颖冰凉水殊。
6
特丽莎进屋去穿衣,站在大镜子前面。
不,她的身体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胸前也没洼什么大皮爱。事实上,她的Ru房很小,
母亲就常常嘲笑她只有这样小的Ru房。直到托马斯来以前,她一直对自己的小Ru房心情复
杂。大小倒无所谓,只是|乳头周围又黑又大的一圈使她感到屈辱。假使她能设计自己的身体
的话,她会选择那种不打眼的|乳头,拱弧线上的|乳头不要挺突,颜色也要同皮肤色混为一
体。她想她的|乳晕就象原始主义画家为客人画的Se情画中的深红色大目标一样。
瞧着自己,她想知道,如果她的鼻子一天长一毫米的话她会是个什么样子,要多久她的
脸才能变得象别人的一样?
如果她身体的各个部分有的长大,有的缩小,那么特丽莎看上去就不再象她自己了,她
还会是自己吗?她还是特丽莎吗?
当然,即使特丽莎完全不象特丽莎,体内的灵魂将依然如故,而且会惊讶地注视着身体
的每个变化。
那么,特丽莎与她身体之间有什么关系呢?她的身体有权利称自己为特丽莎吗?如果不
可以,这个名字是指谁呢?仅仅是某种非物质和无形的东西吗?
(特丽莎从儿时起就思考着这些问题。的确,只有真正严肃的问题才是一个孩子能提出
的问题,只有最孩子气的问题才是真正严肃的问题。这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一个没有答案
的问题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换一句话说,正是这些无解的问题限制了人类的可能性,
描划了人类生存的界线。)
特丽莎站在镜子前面迷惑不解,看着自己的身体象看一个异物,一个指定是她而非别人
的异物。她对此厌恶。这个身体无力成为托马斯生活中唯一的身体,它挫伤和欺骗了她。整
整一夜她不得不嗅着他头发里其他女人下体的气味!
她突然希望,能象辞退一个佣人那样来打发自己的身体:仅仅让灵魂与托马斯呆在一起
好了,把自已的身体送到世间去,表现得象其他女性身体一样,表现在男性身体旁边。她的
身体不能成为托马斯唯一的身体,那么在她一生最大的战役中已经败北,只好自个儿一走了
之!
7
她回到家,逼着自己站在厨房里随意吃了点午饭,已是三点半了。她给卡列宁套上皮
带,走着去城郊(又是走!)她工作的旅店。她被杂志社解雇以后就在这家旅店的酒吧干
活。那是她从苏黎世回来后几个月的事了:他们终究不能原谅她,因为她曾经拍了一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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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入侵坦克。她通过朋友找到了这份工作,那里的其他人都是被入侵者砸了饭碗的人,暂时
在这里避避风:会计是一位前神学教授,服务台里坐着一位大使(他在外国电视里抗议入
侵)。
她又一次为自己的腿担忧。还在小镇餐馆里当女招待时,她看到那些老招待员腿上都是
静脉曲张,就吓坏了。这种职业病源是每天端着沉重的碗碟,走,跑,站。但新工作没有那
么多要求。每次接班,她把一箱箱沉重的啤酒和矿泉水拖出来,以后要做的事就只是站在餐
柜后面,给顾客上上酒,在餐柜旁边的小水槽里洗洗酒杯。做这一切的时候,卡列宁驯服地
躺在她脚旁。
她结完帐,把现金收据交给旅馆头头,已经过半夜了。她去向那位值夜班的大使告别。
服务台后面的门通向一间小屋,还有一张他可以打个腕的窄床。值班床上的墙上方贴着他自
己和许多人的镶边照片,那些人冲着镜头笑,跟他握手,或者伴他坐在桌子边上签写什么东
西。有些照片附有亲笔签名。这个光荣角里还陈列着一张照片,那是他自己与面带微笑的肯
尼迪。
这天晚上,特丽莎走进这间屋子,发现他的交谈者并非肯尼迪,而是一位六旬老翁。她
从未见过此入,那老头一见她也立即住了嘴。
“没关系,”大使说,“她是朋友,在她面前你尽可随便说话。”然后又对她说,“他
儿子今天给判了五年。”
她后来才知道,在入侵开始的那几天,这老头的儿子和一些朋友一直监视着入侵特种兵
部队的某所大楼,看见有些捷克人在那里进进出出,显然是为入侵者服务的特务,他和朋友
们就跟踪那些人,查清他们的汽车牌号,把情报通知前杜布切克的秘密电台和电视台,再由
他们警告公众。在这一过程中,孩子与他的朋友曾彻底搜查过一个叛国贼。
孩子的父亲说:“这张片子是唯一罪证,他们亮出来以前,他什么也不承认。”
他从钱包里取出一张报纸的剪样:“这是从1968年的《时报》上剪下来的。”
照片是一个小伙子掐着另一个人的喉头,后面有围观的人群。照片标题是:《惩办勾结
者》。
特丽莎松了口气,那不是她拍的照片。
她带着卡列宁回家,步行穿过夜幕下的布拉格,想着她那些拍摄坦克的日子。他们是多
么天真,以为自己拍照是冒着性命为祖国而战,事实上这些照片却帮了警察局的忙。
她一点半才到家。托马斯睡着了,头发散发出女人下体的气味。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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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调情?有人可能会说,调情就是勾引另一个人使之相信有性茭的可能,同时又不
让这种可能成为现实。换句话说,调情便是允诺无确切保证的性茭。
特丽莎站在酒柜后,那些要她斟酒的男人都与她调情。她对那些潮水般涌来没完没了的
奉承话、下流双关语、低级故事、猥亵要求、笑脸和挤眉弄眼……生气吗?一点儿也不。她
怀着不可抑制的欲望,要在社会底层暴露自己的身体(那个她想驱逐到大千世界里的异体)。
托马斯总是努力使她相信,爱情与Zuo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