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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皇帝在祭天过程之中遭了意外,身为监察院提司,如今又领了侍卫重任的范闲,自然会死很难看,至少京都里的那些人们,一定会把这个黑锅戴到范闲头上,他们自己却笑眯眯坐上那把椅子。
范闲握着拳头,苦笑自嘲说道:“我可不想当四顾剑……传院令下去,院中驻山东路的人手全部发动起来。都给我惊醒些,谁要是靠近大东山五十里之内,一级通报。”
王启年应下。
范闲又道:“传令给江北,让荆戈带着五百黑骑连夜驰援东山路。沿西北一线布防,与当州军配合,务必要保证没有问题……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王启年抬头看了大人一眼,东山路西北方直指燕京沧州,正是燕小乙大都督大营所在。只是两相隔甚远,燕小乙若真有胆量造反弑君。也没有法子将军队调动如此之远,还不惊动朝廷。
“小心总是上策。”范闲低头说道,心里无比恼火,皇帝玩这么一出。不知要吓坏多少人。
王启年领命而去,此时一位穿着布衣汉子走到了范闲身边。躬身行礼道:“奉陛下旨意,请大人吩咐。”
范闲看了此人一眼,温和说道:“副统领,陛下贴身防卫还是你熟手些,有什么不妥之事,我俩再商量。”
庆国皇宫安全由禁军和大内侍卫负责,两个系统在当年基本上是一套班子。几年前的大内侍卫统领是燕小乙,副统领则是宫典。统领禁军与侍卫。
而在庆历五年范闲夜探皇宫之后,皇宫的安全防卫布置进行了一次大的改变。燕小乙调任征北大都督,禁军和侍卫也分割成了两片。如今的大皇子负责禁军。而宫内的侍卫由姚太监一手抓着。
此时与范闲说话的人,正是大皇子副手,禁军副统领大人。范闲与他说话自然要客气一些,却不及寒喧,直接问道:“禁军来了多少人?”
“两千。”禁军副统领恭敬回道:“都在澹州城外应命。”
范闲点了点头,心想两千禁军,再加上那边那些如林高手。安全问题应该可以保障。
他回头看了一眼老宅里隐现一角二层小楼,微微出神,想到第一次离开澹州时候。奶奶曾经说过让自己心狠一些。同时也想到奶奶曾经说过,自己母亲便是因为太过温柔,才会死于非命。
范闲更在这刹那间想到了幼年时,奶奶抱着自己说过那些话。那些隐隐真相。忽然间,他心动了一下——然而却马上压制了下来,叹着气摇了摇头。
陛下身边洪公公深不可测,五竹叔不在身边,影子和海棠也不在。自己加上王十三郎。力量并不足够强大。而且自己远在州,无法遥控京都里动向。最关键的是……范闲必须承认,直至今日。皇帝老子对自己还算不错。
他自嘲一笑。想这份意淫从自己脑海中挥了出去。
禁军副统领却不知道他心里在想着某些大逆不道事情。以为小范大人是担心陛下安全。少不得劝说了几句,拍着胸脯表示了一下信心。
……
……
州码头上,围观百姓早已经被驱逐看不见了踪影,来往渔船也早已各自归港,整座城,似乎都因为码头上那位身穿淡黄轻袍中年男子到来。而变得无比压抑和敬畏。
只有天上浮云,海中泡沫。飞翔于天水之间的海鸥似乎感受不到这种压力,依然很自在飘着,浮着。飞着。
鸟儿在海上觅食,发出尖锐叫声,惊醒了在码头上沉思皇帝陛下。
他向后召了召手,说道:“到朕身边来。”
先前一直在木板码头下方看着皇帝身影范闲,听着这话,跳上了木板,走到了皇帝身边,略微靠后一个位置。向着前方,看着那片一望无际大海。
“再往前一步。”皇帝负着双手,没有回头。
范闲一怔,依旨再进一步,与皇帝并排站着。
海风吹来,吹皇帝脸颊边发丝向后掠倒,却没有什么柔媚之意,反而生出几份坚毅到令人心折感觉。他脚下,海浪正在拍打着木板下礁石,化作一朵雪。两朵雪,无数朵雪。
“把胸挺起来。”皇帝眼睛看着大海尽头,对身旁范闲说道,“朕不喜欢你扮出一副窝囊样子。”
范闲微微一笑,明白陛下此时的心境,依言自然放松,与他并排站着,并不开口说话。
“朕上次来澹州的时候,连太子都不是。”皇帝缓缓说道:“当日陈萍萍就像洪四痒一样站在身后,你父……范建就像你此时一样,与朕并排站着,洗沐着澹州这处格外清明海风。”
“自从当上太子后,范建便再也不敢和朕并排站着了。”
范闲微微偏头,看见陛下唇角闪过一丝自嘲。
皇帝微嘲说道:“等朕坐上那把椅子,南征北战,不说站,便是敢直着身子和朕说话人都没有了。”
范闲恰到好处叹了一口气。
“当日我们三人来澹州是为了散心,其时京都一片混乱,两位亲王为了夺嫡暗中大打出手,先皇其时只是位不起眼的诚王爷。”皇帝淡漠说道:“我们这些晚辈,更是没有办法插手其中,只好躲离是非之越远越好。”
他偏头看了范闲一眼,说道:“其实和你现在想法差不多,只不过你如今却比当年朕要强大许多。”
范闲微笑说道:“关键是心……不够强大,有些事情,总不知该如何面对。”
“想不到你对承乾还有几分垂怜之情。”皇帝回过头去,冷漠说道:“不过这样很好……当年我们三人在这码头之上,看着这片大海,胸中却没有对谁垂怜之情,我们想只是如何自保,如何能够活下去……朕时常在想,当日看海,或许也只是在期盼海上忽然出现一个神仙。”
范闲沉默着,知道皇帝接下来会说什么。
“海上什么都没有,就像今天一般。”皇帝缓缓说着,唇角再次浮现出一丝笑意,“然而当我们回头时,却发现码头上多了一位女子,还有她那个很奇怪仆人。”
范闲悠悠向往说道:“其实儿臣一直在想,当年您是如何结识母亲的。”
皇帝身子微微一震,被范闲这神来一声儿臣震动了少许,才发现这小子竟是下意识里说了出来,唇边不由露出一丝很欣慰笑意。
然而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说道:“先前与你说过,从没有人敢和朕并排站着……却只有你母亲敢……不论是做太子还是皇帝,你母亲都敢与朕并排站着,看看大海,吹吹海风,根本不把朕当什么特殊人看待……甚至,有时候会毫不客气鄙视我。”
皇帝自嘲笑道:“她死后,这个世界上便再也没有这种人了……朕不指望你能承袭她几分,只是觉着你不要太过窝囊,平白损了朕和你母亲威风。”
范闲苦笑想着,这是您在抚古追今,才允许我站会儿,至于威风……还是免了吧,小命要紧。
“陛下,还是回京吧。”范闲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说话,略带忧虑之色说道:“离京太久,总是……”
见他欲言又止,皇帝冷冷说道:“把你想说话都说出来。你不过是想说,怕有人趁朕不在京都,心怀不轨。”
皇帝看着大海,平静到了冷漠的步,轻声说道:“朕此行临海祭天,正大光明废储,便是要瞧瞧,谁有那个勇气和胆量,便要看看,今日庆国之江山,究竟是谁天下。
第一百零七章浪花自悬崖上生
海边鸟声阵阵,码头下水花轻柔拍打,远处悬崖下的大浪头拍石巨响,轰隆隆的声音时响时息。范闲站在木板上,不为陛下热血言论所惑,认真说道:“万乘之尊,不临不测之,臣再请陛下回京。”
“京都有太后坐镇,有陈萍萍和两位大学士,谁能擅动!”皇帝望着大海,不耐烦挥了挥手,说道:“要夺天下,便要夺那把椅子,首先便是要把坐在椅子上的朕杀了……杀不了朕,任他们闹去,废物造反,十年不成。”
范闲默然无语,心想这位皇帝陛下真是个怪胎,无比强大的自信与无比强烈的多疑混合在一起,造就了此人自恋到了极点的性格……皇帝想玩引蛇出洞,说不准哪天就死在自恋上,问题是自己可不想做陪葬品。
“安之,你要知道,要看清楚一个人的心是很难的。”
皇帝忽然感慨了起来,不知道是在说自己的儿子,还是自己的妹妹,便在这一句难得的感慨出口之后,他的神色间忽然蒙上了一层疲惫,眉眼皱纹间尽是说不出的累。
这疲惫不是他在朝堂龙椅之上刻意做出来给臣子们看的疲惫,而是真正的疲惫,一种从内心深处生起厌乏之意。
范闲在一旁平静端详着皇帝老子面容神情。心头不知掠过了多少念头。这是他第一次在皇帝脸上。看到如此真实而近人的表情。
然而这种真实的情感流露,就如同澹州海港斜上方云朵一般,只是偶尔一绽。遮住了那些刺眼阳光,马上飘散,幻化于瓷蓝天空之上。瞬间之后,在皇帝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丝毫的痕迹。
剩下的。只是万丈阳光般的自信与坚忍。偶露凡心,那人马上又回复到了一位君王角色之中。
……
()
……
看着这一幕。范闲也不禁有些感慨。喟叹道:“所谓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日里温柔相应也罢了,谁知哪一日会不会拿着两把直刀。戮进彼此胸口。”
皇帝明显不在乎范闲感慨的对象究竟是谁,只是在这种情绪围绕之中,回思过往。他望着大海出神微怔。幽幽说道:“世人或许都以为朕是个无心之人。无情之人,但其实他们都错了。”
范闲在一旁静静看着陛下。没有接话。
皇帝缓缓说道:“朕给过他们太多次机会。希望他们能够幡然悔悟,甚至直到此时,朕都还在给他们机会,若不是有情,朕何须奔波如此?”
范闲暗想,勾引以及逼迫他人犯错。来考验对方心,细观太子和二皇子这数年里苦熬。皇帝如此行事,究竟是有情还是有病?
“便如你母亲……”皇帝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乎觉得飘出云朵的太阳太过刺眼。
范闲心微微收紧。细心听着陛下说的每字每句。
皇帝看了他一眼,又将脸转了过去,淡淡说道:“她于庆国有不世之功,于朕,更是……谈得上恩情比天,然则一朝异变,她,以及她的叶家就此成为过往,身遭惨死……而朕。却一直隐而不发,虽则后有稍许弥补,但较诸她之恩义,朕做实在很少。”
范闲明白他说什么意思,母亲逝世之后,皇帝忍了四年,才将京都里牵涉此事的王公贵族一网打尽,但是……却留下了几个很重要人物没有杀。如果说是这是复仇,这个复仇未免也太不彻底了一些。
皇帝幽幽说道:“朕没有说过,他们两人也没有问过。但朕知道,他们心里都有些不甘,对朕都有怨怼之心……”他的唇角忽然浮起一丝自嘲,“可这件事情朕能如何做?就此不言不语,将叶家收归国库,将叶氏打成谋逆,是为无情。可要替叶家翻案,那太后将如何自处?还是说……朕非得把皇后废了。杀了,才算是真的有情有义?”
很奇妙的是,皇帝就算说到此节,话语依然是那般的平静,没有一丝激动,让旁听的范闲好生佩服。他当然清楚,所谓有怨怼之心“他们”,说的当然是父亲范建以及院长陈萍萍。
“身为帝王,也不可能虚游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