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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发了疯似的四处去找她,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他知道她不可能回非洲去了。信上说的全是谎言,她是不想成为他的负担。
有那么一刻,他发现他的妻子真的是无可救药。她为什么总是那么固执,连他也不肯相信?他何曾把她当作一个负担?她难道不明白他多么需要她吗?
一夜的谎言(24)
张小娴
他担心她会出事。失去了视力,她怎么可能独个儿生活?他睡不着,吃不下,沮丧到了极点。他给病人诊治,心里却总是想着她。
他不免对她恼火,她竟然丢下那封告别信就不顾而去。然而,只要回想起那封信上歪斜的字迹,是她在黑暗中颤抖着手写的,他就知道自己无权生她的气。要不是那天晚上她发现他躲在书房里哭,她也许不会离去。
是他的脆弱把她送走的。他能怪谁呢?
几天以来,每个早上,当他打开衣柜找衣服上班,看见那空出了一大半的衣柜,想着她把自己的东西全都塞进几口箱子里离开,他难过得久久无法把衣柜的那扇门掩上。
每个夜晚,当他拖着酸乏的身体离开医院,踏在回家的路上,他都希望只要一推开家里的门,就看到她在厨房里忙着,也听到饭菜在锅里沸腾的声音。那一刻,她会带着甜甜的微笑朝他转过头来,说:”你回来啦?”然后走上来吻他,嗅闻他身上的味道。这些平常的日子原来从未消失。
然而,当他一个人躺在他们那张床上,滔滔涌上来的悲伤把他淹没了,他害怕此生再也不能和她相见。
一夜的谎言(25)
张小娴
又过了几天,一个早上,他独个儿坐在医院的饭堂里。面前那片三明治,他只吃了几口。有个人这时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抬起那双失眠充血的眼睛朝那人看,发现是孙长康。
“她在莉莉的画室里。”孙长康说。
他真想立刻给孙长康一记老拳,他就不能早点告诉他吗?然而,只要想到孙长康也许是
刚刚才从莉莉那里知道的,而莉莉是逼着隐瞒的,他就原谅了他们。他难道不明白自己的妻子有多么固执吗?
一夜的谎言(26)
张小娴
莉莉的画室在山上。他用钥匙开了门,静静地走进屋里去。
一瞬间,他心都酸了。他看到苏明慧背朝着他,坐在红砖镶嵌的台阶上,寂寞地望着小花园里的草木。
莉莉养的那条鬈毛小狗从她怀中挣脱了出来。朝他跑去,汪汪的叫。她想捉住那条小狗
,那只手在身边摸索,没能抓住它的腿。
“莉莉,是你吗?”她问。
他伫立在那儿,没回答。
她扶着台阶上的一个大花盆站了起来,黯淡的眼睛望着一片空无,又问一遍:
“是谁?”
“是我。”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他们面对面,两个人仿佛站在滚滚流逝的时光以外,过去的几天全是虚度的,惟有此刻再真实不过。
“我看不见你。”她说。
“你可以听到我。”他回答说。
她点了点头,感到无法说清的依恋和惆怅。
“你看过我留下的那封信了?”她问。
“嗯。你以为我还会像以前那样爱你么?”
她怔住了片刻,茫然地倚着身边的花盆。
“我比以前更爱你。”他说。然后,他抱起那条小狗,重又放回她怀里。
“它叫什么名字?”
“梵高。”她回答道。
他笑了笑:”一条叫梵高的狗?”
“因为它是一头养在画室里的狗。”她用手背去抚摸梵高毛茸茸的头。
“既然这里已经有梵高了,还需要莉莉吗?”
她笑了,那笑声开朗而气,把他们带回了往昔的日子。
“你为什么不认为我回非洲去了?”
“你的故乡不在非洲。”
“我的故乡在哪里?”
他想告诉她,一个人的故乡只能活在回忆里。
“你是我的故乡?”她放走了怀中的小狗。
他的思念缺堤了,走上去,把她抱在怀里。
“乡愁很苦。”她脸朝他的肩膀靠去,贪婪地嗅闻着这几天以来,她朝思暮想的味道。
第五章花谢的时候
花谢的时候(1)
张小娴
乡愁是美丽的。飞行员对天空的乡愁让他们克服了暴风雨,气流和山脉,航向深邃的穹苍。爱情的乡愁给了苏明慧继续生活的意志,也是这样的乡愁在黑暗的深处为她缀上一掬星辰。
圣修伯里,这位以《小王子》闻名于世的法国诗人和飞行员,一次执行任务时消失在地中海的上空。飞行员死了,小王子对玫瑰的乡愁,却几乎肯定会成为不朽的故事。
失明之后,苏明慧想到的是圣修伯里写在《小王子》之前的另一本书:《夜间飞行》。一个寻常的夜里,三架邮机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途中遇上暴风雨,在黑夜迷航。
当黑暗张开手臂拥抱她,她感到自己也开始了一趟夜间飞行。虽然她再也看不到群山和机翼,但星星会看到她。
她就像一位勇敢而浪漫的飞行员,决心要征服天空,与黑夜的风景同飞。她紧握螺旋机的方向盘,她的驾驶杆是一根盲人手杖。
徐宏志把这根折迭手杖送给她时,上面用宽丝带缚了一个蝴蝶结,像一份珍贵的礼物似的。他告诉她,这根手杖是独一无二的,因为他把手杖髹成了七彩相间的颜色。
“就像我们小时候吃的那种手杖糖?”她说。
“对了。”然后,他用清朗温柔的声音把颜色逐一读出来。
有红色、蓝色、黄色、绿色、紫色、橙色和青色。
她抚摸手杖上已经干了的油彩,微笑问:
“你也会画画的吗?”
“每个人都会画画,有些人像你,画得特别出色就是了。”
这支七色驾驶杆陪伴她在夜间飞行。但是,她的终点不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只要她愿意,她随时都可以降落在徐宏志的胸怀里。要是她想继续飞行,每个飞行员身上都带着一根耐风火柴。那火柴燃着了,就能照亮一个平原、一个海岸。
爱情的美丽乡愁是一根耐风火柴,在无止境的黑夜中为她导航。
花谢的时候(2)
张小娴
以后,又过了一个秋天。
当她在夜之深处飞翔,她想象自己是航向一个小行星。在那个小行星之上,星星会洗涤每个人的眼睛,瞎子会重见光明。
那个小行星在黑夜的尽头飘荡,有时会被云层遮盖,人们因此同它错过。回航的时候,
也许晚了。
为了能在这唯一的小行星上降落,她要成为一位出色的飞行员,和生命搏斗。
到了冬天,她已经学会了使用盲人计算机。
拄着那根七色手杖,她能独个儿到楼下去喝咖啡、买面包和唱片。徐宏志带着她在附近练习了许多次,帮她数着脚步。从公寓出来,朝左走三十步,就是咖啡店的门口。但他总是叮嘱她尽可能不要一个人出去。
一天,她自己出去了,想去买点花草茶。来到花草茶店外面,她嗅不出半点花草茶的味道,反而嗅到另一种味道:那是油彩的味道。一剎间,她以为那是回忆里的味道。
从前熟悉的味道,有时会在生命中某个时刻召唤我们,让我们重又回到当时的怀抱。
然而,隔壁书店与她相熟的女孩说,这的确是一家卖画具的店,花草茶店迁走了。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带着她的惆怅,回到家里。
那天夜晚,徐宏志回来的时候告诉她:
“附近开了一家画具店,就在书店旁边。”
她是知道的。
这是预兆还是暗示?她的小行星就在那儿,惟有画笔,能让她再次看到这个世界的色彩。
花谢的时候(3)
张小娴
然而,她更喜欢做梦。梦里,她是看得见的。她重又看到这个万紫千红的世界。有一(奇*书*网^。^整*理*提*供)次,她梦见自己回到肯亚。她以前养的那条变色龙阿法特,为了欢迎她的归来,不断表演变颜色。她哈哈大笑,醒来才知道是梦。
最近,她不止一次梦回非洲。那天半夜,她在梦里醒来。徐宏志躺在她身边,还没深睡。
“我做了一个梦。”她说。
“你梦见什么?”
“我忘了。”她静静地把头搁在他的肚腹上,说:”好像是关于非洲的,最近我常常梦见非洲。”
他的手停留在她的发鬓上,说:
“也许这阵子天气太冷了,你想念非洲的太阳。”
她笑了,在他肚腹上甜甜地睡去。
可后来有一天,她梦到成千的白鹭在日暮的非洲旷野上回荡,白得像飘雪。
是的,先是变色龙,然后是白鹭。
她不知道,她看见的是梦境还是寓言。
花谢的时候(4)
张小娴
眼睛看不见之后,图书馆的工作也干不下去了,徐宏志鼓励苏明慧回去大学念硕士。他知道她一直喜欢读书,以前为了供他上大学,她才没有继续。
一天晚上,他去接她放学。他去晚了,看到她戴着那顶紫红色羊毛便帽,坐在文学院大楼外面的台阶上,呆呆地望着前方。
他朝她走去,心里责备自己总是那么忙,要她孤零零地等着。
她听到脚步声,站了起来,伸手去摸他的脸。
“你迟到了。”她冲他微笑。
“手术比原定的时间长了。”他解释。
“手术成功吗。”
“手术成功。”他回答说。
“病人呢?”
“病人没死。”他笑笑说。
开车往回走的时候,车子经过医学院大楼。他们以前常常坐在大楼外面那棵无花果树下面读书。时光飞逝,相逢的那天,她像一只林中小鸟,掉落在他的肩头。这一刻,她把头搁在他的肩头上。他双手握着方向盘,肩膀承载着她的重量,他觉着自己再也不能这么爱一个女人了。
“你可以给我读《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吗?”
“你不是已经读过了吗?”
“那是很久以前,我自己读的。你从没为我读过。”
“好的。”他答应了。
他想起了伊甸园的故事。亚当和夏娃偷吃树上的禁果,从此有了羞耻之心,于是摘下无花果树上的叶子,编成衣服,遮蔽赤裸的身体。他不知道,世界的尽头,会不会也有一片伊甸园,我们失去的东西,会在那里寻回,而我们此生抱拥的,会在那里更为丰盛。他和她,会化作无花果树上的两颗星星,在寂寂长夜里彼此依偎。
花谢的时候(5)
张小娴
保罗.科尔贺写下了一个美丽的寓言,但也同时写下了一段最残忍的文字:牧羊少年跟自己的内心对话。心对他说:”人总是害怕追求自己最重要的梦想,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不配拥有,或是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去完成。”
发现这个病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不配再拥有画画的梦,也没能力去完成。尽管徐宏志一再给她鼓励,她还是断然拒绝了。
她的执着是为了什么?她以为执着是某种自身的光荣。她突然明白,她只是害怕再一次失败,害怕再次看到画布上迷蒙一片的颜色。
现在,她连颜色都看不见了,连唯一的恐惧也不复存在。一个人一旦瞎了,反而看得更清楚。
她亲爱的丈夫为她做了那么多,她就不能用一支画笔去回报他的深情吗?假使她愿意再一次提起画笔,他会高兴的。她肯画画,他便不会再责备自己没能给她多点时间。
画具店的门已经打开了,是梦想对她的召唤。她不一定要成为画家,她只是想画画。她想念油彩的味道,想念一支画笔划在画布上的、纯清的声音,就像一个棋手想念他的棋盘。
花谢的时候(6)
张小娴
她坐在窗台上,焦急地等着徐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