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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孙丙还是不出来。安静,安静,流水被桥墩拦挡,发出了哗啦啦的声响,火苗子啵啵,犹如迎风抖动红绸。人们正有些烦恼时,有动静了,很大的动静。高高的嗓门,猫腔戏里须生的唱腔,无比的高亢,略有些沙哑,但更有韵味: 为报深化背乡关—— 声音如同翠竹节节拔高,一直戳到云彩眼里,慢慢地低落下来,然后又突然地翻上去,比方才还高,一直高到望不见踪影——四喜把铜锣敲得急急如风,没有节奏,乱敲。孙丙终于从门内出现了。他身上还是白天那套行头,白袍银盔,朱面剑眉,厚底朝靴,倒提枣木棍。他的身后,紧随着悟空和八戒。孙丙围着簧人跑圆场,几乎是脚不离地,在武生的步伐基础上又吸收了刀马旦的步伐特征,小步子挪得飞快,真是有点行云流水的意思。然后是踢腿,摇身,下腰,翻筋斗,跌僵尸,最后是一个英勇悲壮的亮相,接唱: 曹州府学回了义和神拳。各路的神仙齐来相助,定让那洋鬼子不得生还。临别时大师兄嘱托再三,他让俺回高密立起神坛。教授神拳演习武艺,人心齐就能移动泰山。特派来猴兄猪弟做护法,他二人都是那得道的真仙刚下凡。 孙丙唱罢猫腔调,群众已经把他看轻了。说什么义和神拳,不过是旧戏重演。 孙丙抱拳,对众人施礼: “各位乡邻,兄弟此次前去曹州,拜见了义和拳大师兄朱红灯。他老人家听说德国鬼子在高密东北乡强修铁路,滥杀无辜,真个是满腔义愤,怒火填胸。他老人家原本想亲率神兵前来灭洋,但无奈军务繁忙,不得脱身。他老人家传给俺神拳心法,并命俺回来设立神坛,教授神拳,驱逐洋鬼出中原。这两位是大师兄派来助坛练拳的猴二师兄、猪三师兄。他们两个都有刀枪不入的神功,待会儿就给大家演练。 下边,俺先给乡亲们演练一番,就算是抛砖引玉。” 孙丙放下枣木棍子,从孙悟空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模出一沓黄裱纸,就着烛火点燃。纸在他的手里燃烧着,纸灰卷曲,飞起,在篝火的气流里旋转。烧罢纸,他跪在香案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从包袱里摸出一张神符,放在一个大黑碗里烧化了。他从一只卡腰葫芦里,往黑碗里倒水。又用一根红色的新筷子,把纸灰搅匀,摆在香案上,又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依然跪着,双手捧起香案上的黑碗,把碗里的灰水一饮而尽。喝罢神将,他又磕了三个头,然后就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他念的当然是咒语。咒语含混不清,群众只能听清个别字眼,但不解其意。他的咒语声忽高忽低,曲调悠扬,像美丽的织锦连绵不断,催得群众眼皮粘涩,哈欠连天,睡意朦胧。突然,他大喝一声,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往后便倒。众人被惊醒,正要上前相救,却被悟空和八戒拦住。 众人静候了片刻,但见孙丙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他那魁梧沉重的身体,竟然如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腾空而起,飞了足有三尺高,然后稳稳地落在地上。众人都知道孙丙的底细,知道他不过是个野戏子,在舞台上翻两个跟斗就得气喘吁吁,见他突然地表现出了这等卓绝的轻功,无不瞠目结舌,心中暗暗称奇。借着熊熊的火光,众人看到,孙丙的双眼,放射着奇异的神采。那张红脸膛上,也是神采飞扬。 这张脸上的表情,众人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他一张口,众人早就烂熟了孙丙声音的耳朵,马上就听出了这已经不是孙丙的声口。这陌生的声音抑扬顿挫,威武雄壮,透着一股子凛然不可侵犯的浩然正气: “某乃大宋元帅,姓岳名飞,字鹏举,河南汤阴人氏。” 众人的心,猛地高悬起来,仿佛是柔软枝条上悬挂着的沉重的红苹果,悠悠晃晃,然后砰然落下,激起了金石之 “是岳大帅!” “岳武穆附体!” 人群中一人下跪,众人紧随,齐刷刷地跪了一片。只见那被岳元帅精魂附体的孙丙,绕场子打起飞脚,团团旋转,又轻又飘,十分地潇洒英俊。他的身体起起伏伏,背上的帅旗,招展生风。身上的银甲,鳞光波点。此时的孙丙,非人也,人中之较龙也。飞舞罢,他抄起那根光溜溜的枣木棍子,如施点银枪,左刺有扎,上挑下挡,如怪蟒,似长蛇,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心悦诚服,纷纷磕头如捣蒜。他收起棍子,亮开了金嗓子,唱道: “可恨那误国的金牌十二道,众三军,齐咆哮,滚滚黄河掀怒涛。……最可叹水深火热众父老,最可叹圣主车驾未还朝。北岸的胡尘何时扫,切齿权奸恨难消! 满怀悲愤向谁告,仰天抱剑发长啸! “某,岳鹏举是也,令受天帝之命,降灵神坛,附体孙丙,传授尔等武艺,好与那番邦洋鬼决一死战。悟空听令——” 那打扮成悟空模样的二师兄,趋前一步,单膝跪地,奶声奶气地说: “末将在!” “本帅命你,将那一十八路猴棍,演习给众人观看。” “得令!” 悟空紧了紧腰间的虎皮裙,抬起一只手,抹了一把脸。等他摘手时,就如换了个面具似的,那张脸变得生动活泼,猴气可掏。只见他挤鼻子弄眼,一副猴精作怪的模样,众人想笑而不敢笑。他操练完了脸上的表情,怪叫一声,双手拄棍,平地翻了一个跟斗。众人齐声喝彩。他得了夸奖,更加意气风发,把那根如意棒子猛地往高空抛去,身体随着弹起,在空中连着翻了两个跟斗,稳稳地落了地,不摇不晃,无声无息,伸出只手,恰好接住了从天而降的如意棒子。这一连串动作,拿捏得毫厘不差,恰到好处。众人发疯般地鼓起掌来。猴王在掌声里,在火光里,施展开了他的棍术。端得是人着矫龙,棍若游龙。戳、打、抹、扫、捣、按、挡。抽、搅、挑,无一招不精,无一招不俊。棍声嗡嗡,棍影飘忽。末了,他把棍子往地上一戳,棍立如杆,一纵身,跃上棍尖,单腿如金鸡独立,手掌罩在眉上,做出猴子远眺状。 然后,一个后空翻,飘然落地,对着众人抱拳作揖。但见他,不气喘,不流汗,大方又自然,真是不平凡。众人鼓掌,欢呼: “好啊!” 岳元帅又发将令: “八戒听令!” 三师兄八戒颠颠地跑过来,瓮声瓮气地说: “末将在!” “本帅命你,将那一十八套钉耙术,演习给众人观看!” “末将得令!” 八戒拖着铁耙,对着众人嗬嗬嗬嗬地傻笑,宛如一个傻大哥拖着钉耙下地捣粪的样子。众人也看到了,他那件兵器,原本就是一件寻常的捣粪耙子,家家都有,人人会用的农具。他拖着耙子傻笑着绕场一周,然后又绕场一周,再绕场一周。众人又厌烦又好笑,心里想,这个三师兄,怎么只会转着圈子傻笑呢?他绕场转了三圈后,把捣粪耙子扔了,手脚着地,竟然绕着场子爬起来。一边爬,一边哄哄,好像老母猪拱地找食吃的样子。众人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但看看岳元帅,却是巍然肃立,如同一尊石像。众人心里又捉摸:这个三师兄,也许有绝招在后边呢! 果然,三师兄学完了老母猪拱地,手脚并用在地上飞爬,速度比真猪跑得还要快。他在爬行中发出的也是猪的声音。爬了几圈后,就在地上打起滚来。滚着滚着,成了一股黑色的旋风,突兀地绞动着树立起来。那根铁齿耙子,不知何时也到了他的手里。他的动作,乍看起来又笨又拙,但行家一看,就知道笨拙里藏着灵秀,一招一式,都很到位。观众也为他鼓起掌来。 岳元帅道: “各位乡民听着,本帅受玉皇大帝旨意,前来执掌神坛,聚众练拳,不日就要与那洋鬼子开战。洋鬼子都是那金兵转世,尔等都是我岳家军的传人。想那洋兵,装备着洋枪洋炮,甚是锐利,尔等素日不习武功,如何能够抵挡?上帝令我,将神拳传与尔等,练了神拳,刀枪不入,水火无侵,成就金刚不坏之躯,尔等可愿听某将领?” 群众欢呼: “愿听岳元帅调遣!” 岳元帅道: “孙、猪二将听令!” “末将听令!” “末将听令!” 元帅道: “令你二人将那神拳金钟罩演给众人观看!” “得令!”孙猪二人齐声答应。 岳元帅亲手烧化了两道符咒,令孙猪二将喝下。然后,元帅双手捏诀,口涌真言,这一次他念得特别清楚,好像是故意地让众人听清记熟一样: “金钟罩,铁布衫,统统归属义和拳。义和拳,顶着天,喝下灵符成铁仙。铁仙坐在铁莲台,铁头铁腰铁壁寨,档住枪炮不能来……” 念罢咒语,元帅含了一口清水,“噗”地喷了悟空一身,然后又含了一口清水,“噗”地一声,喷了八戒全身。元帅道: “成了,练吧!” 孙悟空运了一口气,指指脑袋。猪八戒抡起捣粪耙,对准孙悟空的头,擂了一家伙。孙悟空脖子一挺,脑袋安然无恙。 猪八戒把一口气运到肚子上。孙悟空抡起如意棒,对准八戒的肚子,打了一棒。 巨大的力量把悟空反弹回来。八戒揉揉肚皮,嗬嗬地笑起来。 岳元帅说: “尔等如有不相信者,可亲自上来一试!” 有一个愣头青,姓余名金,蛮劲儿很大,曾经一拳打倒过一头牛。他跳进圈子,抄起一块砖头,对准悟空的脑袋砸去。砖头粉碎了,但悟空的脑袋一点事儿也没有。 余金让四喜去店里拿来一把菜刀,对着岳元帅说: “元帅,怎么样?” 岳元帅微笑不语。 猪八戒点头示意。 余金抡起菜刀,使上了咂奶的力气,对着八戒的肚皮砍了一刀。只听得铿锵一声,犹如砍着钢铁。八戒的肚皮上多了一道白痕,那把菜刀却崩了刃子。 这下子众人无不心悦诚服,纷纷提出了学拳的要求。 岳元帅道: “神拳最妙是速成,哪怕你手无缚鸡之力,只要心诚,心诚则灵。喝了符咒,便会有神灵附体,你想要什么神灵,就会来什么神灵。想黄天霸就是黄天霸,想吕洞宾就是吕洞宾。神灵附了体,你就会武艺高强,力大无穷。再喝一道符咒,你就成了金刚不坏之躯,刀枪不能入,水火不能侵。学了义和拳,好处说不完。上阵能破敌,下阵保平安。 众人齐声欢呼: “愿拜岳元帅为师!”  
第八章 神坛(三)
十天之后,正逢着庚子年的清明节。上午,在蒙蒙的细雨中,孙丙发号施令,聚合起他刚刚训练好的队伍,去攻打德国人的筑路窝棚。 连日连夜的十天,他和孙、猪两个护法,在桥头堡那里立起神坛,不辞辛劳,画符念咒,演练避枪避弹术。镇上的精壮男子,都人了神团,拜了神坛,练了神拳。 连周围村子里的青年也自带干粮赶来参加。马桑河南岸那个放羊的青年木犊和愣头青余金成了孙丙的铁杆随从。木犊顶着马前张保,余金顶着马后王横。习拳之日,人人都选了自己心目中最敬佩的天神地仙、古今名将、英雄豪杰,做了自己的附体神祗。岳云、牛皋、杨再兴、张飞、赵云、马超、黄忠、李逵、武松、鲁智深、土行孙、雷震子、姜太公、杨戬、程咬金、秦叔宝、尉迟敬德、杨七郎、呼延庆、孟良、焦赞……总之凡是戏里的人物,书上的英雄,传说中的鬼怪,都出了洞,下了山,附在马桑镇人民的身上,大显了神通。孙丙,也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