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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热带的忧郁-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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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的父母,当年又以什么样的心情生下她的呢?尽管是受到强烈反对不被祝福的爱情,他们还是坚持他们的选择。

然而,爱情为什么会发生?

只有人类会害怕孤单,偏偏生命本质注定是孤单。是否爱情为了弥补生命孤单本质的缺憾才会发生,让孤单的灵魂找到一个伴?所以,不管神圣庄严或猥亵堕落,爱情自有它的纯粹性?有各种各样的角落?爱情本身没有任何意识型态,是人们自己为它附加上种种限制图框?

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当年她父母的相恋会受两方家庭抵死的反对。事情是否藏有真相,路始终对她的疑问沉默以对。这一切就像一片雾,她在雾中迷路。

她吐口气,下意识抬头看看天空。夏天的风如气态的浪,吹得慵懒。天空那种蓝,像抹了油彩般的黏手,转个方向滴下,滴成了内衣里的一身汗。她加快脚步,转进巷子。家门口站一个陌生的男子,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

“你有事吗?”她看看陌生男子。

他身材高且挺,肤色略白,有着北陆男子的冷峻清美。抿着嘴的表情显得冷漠,不喜欢人靠近的那种,和路有着相似的气质。因为这缘故,她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请问这里是路公馆吗?”对方并没有因为她的注视有任何的不安,从容回视她的目光。声音略沉,不像路般带有冷冽。

她点头。他跟着注视她说:“我叫杜日安,是来找路先生的。”

杜?会是杜家的人?杜夏娃眼神飞快闪过一抹怀疑。转身打开门,回头递个眼神,便自顾走进去。

“你等等。”她将杜日安丢在客厅。

这个时间,路多半在工作室。工作室四面都有窗子,邻近后院的整墙都是透明玻璃,落地窗可以直接出入。她常从院子里,隔着那道透明玻璃墙注视在墙内的路。

她从门廊经过,在工作室门口略停下脚步。路背对着门廊,专心在画布。室中央放着一具披着纯白绢布的长沙发,长头发的模特儿一丝不挂地半躺在上头。光影在她身上挪移,交织出一个阴晦不定的奇特画面,与一身黑裳的路,虚实相对,互成一个连锁的空间。

她插不进那个连锁。专注于工作中的路,离她很遥远。她安静不出声,目光在他暗底的身影流连。人都有一些潜在的颜色,像极光之为极地而生,是独特的。

路总是穿着一身黑。黑,那是所有色彩的底蕴,神秘而不让人靠近。而长沙发上那半躺着的、坚实富弹性、麦金艳亮洋溢少女般气息的胴体,如是所有青春的聚现。

模特儿看起来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可成形在路的画布上更年轻,十六岁,最多。工作室墙上挂着的、四下摆放的,都是这样的天使——天使一号、天使二号、三号、四号……,路的每张画都命名为“天使”。

路的“天使”从来不会超过十六岁,永恒的十六岁,就像他房间挂的那幅画——

她悄悄退开。经过路的卧室,房门半掩着,她伸出手,想推开房门,迟疑了一会,才轻轻一推,缓步进去。

迎面的墙上,一个背对着镜头的少女,略略侧着脸,全身赤裸地,站在雨中,四周是荒芜。斜侧的神情带抹若隐的笑,嗅不出那种关于性的暧昧与淫惑的危险气味,而流露着一种对爱情无识、对世事无知的、创世最初的纯洁。雨从四面八方吹向她,不规则地,又直下又斜落,下得仿佛世界起了斑驳,要将那个世界撕裂。

整个构图非常简单,用色却晦暗朦胧;少女的身影在无声的雨中仿佛时会消失似的。角落斜出一个黯淡的影子,恰如一只挽留的手,看得出挣扎。题款为“爱天使”。

这一幅,便是外头所有复制天使的原型。而她,从来不曾置身于那些天使当中。那是她又怕又渴望的。面对镜中赤裸的自己,她还是无法完全坦然,无法面对生命最原始亦最隐晦的真相。她和画中那个对爱情无识的天使是不一样的,她的身体带着对感情的意识。是的,她的身体住着感情的灵魂,她无法隐藏。

“怎么了?”路不知何时进来,低声在问。

她转身过去,轻轻摇头,并没有看他。但她知道,他在看着她。

“工作完成了?”她抬起头,路果然正看着她。她有时会像这样怔怔看着她,像看墙上的少女一般地看着她,仿佛也是另外一个人。

路摇头,好象不是很顺利。目光交换,他先避开了,走到衣橱前,随手抽出一件衬衫换上。

她立在原处,随着他的回避而沉默。

他们的关系一直是亲近的,他会搂她抱她亲吻她,但渐渐在这些亲密中却多了一份回避。正确地说,从他知道她月事来临、身体开始发生变化,意识到她终究不过是个庸碌平凡的女人,而不是什么天使,一种难以名状、却能敏感察觉的奇怪气氛,就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

她的态度不变,他的感情却时有回避,便在这样视线不相触的回避里,慢慢,沉默遂也成了她身体的一种语言。

她明白他的顾虑。他们之间存在的不只是年龄的问题,还有文明道德意识形态所裂出的鸿沟。文明的规范如同一把锁,牢牢将他们锁在伦常纲纪的监牢里头。

“路——”她出声喊他。她其实不惯他们之间的沉默。

路回头,双眼映着黑暗的底色。杜夏娃慢慢一步一步靠近他,仰脸问:

“你讨厌我吗?”

路执着的是无性无属的天使,随着身体的成长,她却越来越像女人,越来越有女人的味道。她并不希望成为女人的。所谓的女人味,不过是一种发情的味道,应付交配的需要。而青春在正当繁盛的同时,即已存在着枯萎的必然。成为女人后,她就会开始变老。

可是路总也不显老。四十二岁的他,如同墙上那少女永恒的十六岁般,青春永远的定格。

“怎么会。”路迟疑一下,伸出手轻轻拥住她。“你是我的天使。”

他又这么说了。他也察觉到她的不安了吗?

“拜托你不要躲着我。”她反手抱住他,脸庞依偎在他胸膛。

她不是天使,不能成为路执着的天使,那么她只要活到二十岁就好。美丽的人一直活到年老色衰是种耻辱,她的一生定格在这里就好。

“我并不是在躲着你,夏娃,你应该知道才对。”

“那么,你为什么不再像以前一样?”她希望他像从前两人一起生活那般亲近她,毫无芥蒂,没有任何因某种意识而刻意的回避隔阂。

“我对你的态度和想法并没有改变,可是——”语气一顿,恰是一种犹豫,说不出口的话搁浅在心头,挣扎不断。他轻轻抚摸她的脸庞,摇摇头,像在否定他自己的感情,表情有一种违逆的、得不到救赎的苦痛忧郁。“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的天使。”

杜夏娃却摇头,指着墙上的少女。“那么,她呢?”

肉体最终会衰亡老灭,青春遂在不同的躯壳上不断的重生反复。但墙上的少女却与时间同在,成为永恒,也成为路心中的永恒。

路脸色微变,沉默下来。总是这样。她是谁?她如今在何处?路惯以沉默相对。杜夏娃不再追问,想及客厅中等候的杜日安,说:

“对了,有个叫杜日安的人找你,现在人在客厅中。”

“杜日安?”路蹙蹙眉。看他那表情,杜夏娃大概明白了。该来的还是会来。

客厅中,杜日安独自一个人枯坐了许久,态度却很安静,并未流露出任何不耐。看见杜夏娃和路两人出来,立刻站起来,礼貌地点头表示招呼。

“路先生?你好,我是杜日安。很抱歉,没有事先通知就冒昧上门打扰。”措辞客气有礼,显然受过良好的教养。

“没关系,请坐。”路比个手势,口气冷漠,冷眼打量着杜日安。“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他知道杜日安是在杜家长男杜日生与杜夏娃母亲私奔后才出生的,跟杜夏娃同龄。虽然心里早有认知,真见着面免不了还是讶异他的年轻——应该说,讶异他超越他实际年龄的沉稳。早先杜日安曾先来过电话,透过电话,那略为低沉带着力量的嗓音,实在叫他难以想象会是眼前这样一张年轻的脸。

“我想,我就不再客套,直接说明来意。”路的目光隐约带一丝不明的敌意,杜日安直视他的目光,并未退怯。“路先生,之前我已在电话中表明我父亲的意思,今天上门来,是想恳求您的应允,所以由我代表父亲,敬请见谅。”

“你不必这么客气。”路的脸上始终没有笑意。他对杜家的恨未消,但这件事还是要由杜夏娃自己决定。他侧脸望望杜夏娃说:“我还未向你介绍吧,她就是夏娃。夏娃——”他顿了一下,语气些微僵硬。“这位杜日安先生是你父亲的弟弟,也是你的叔叔。”

叔叔?杜夏娃紧闭着嘴不说话,太荒谬了。十七年来素不相识,前一刻还是个陌生人,仅因为某种血液的浓度,关系便突然拉近。

“你好,夏娃。”杜日安点个头。早在门口相遇时,他就猜知应该是她了。他转向路,更是说给杜夏娃听。“我父亲的病已经相当严重,医生说随时有死亡的可能。父亲希望在他死前,能见到他唯一的孙女一面,希望路先生能成全。”

两双眼都投向杜夏娃。杜夏娃咬咬唇说:“见了面又有什么意义?对我来说,他们根本就是陌生人。”

就像这个和她同龄的陌生人,竟是她的“叔叔”。她与他也许有着血缘的关系,她对他却全然没有血亲的感情,感觉滞留在陌生的原处。

“就算你对他们没有感情,你和杜家之间的关系还是存在。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杜家的人——”杜日安很冷静。“事实上,我也是最近才知晓你的存在——”他心中的荒谬感其实不会比她少。

坐在一旁审视的路,倏地扫了杜日安一眼,原就冷淡的表情,多了抹阴沉。

“那么,他们有没有告诉你,当年为什么狠心抛弃我,不承认我?”

五岁那一段记忆其实已经变得太模糊,就只那个她母亲抱着她哭泣夹杂着混乱的狂吼声的画面,沉淀在她脑中残滞不去。

杜日安沉吟片刻。他父亲只告诉他一些片断;两个少年男女,一段情投意合,四方反对阻力,然后私奔、爱的结晶、依然不被祝福承认,然后双双意外——或者殉情——死亡。”

“我想,我知道的大概不会比你多。”他摇头,望了路一眼,直觉他应该知道一些真相。

杜夏娃随着将眼光投向路。十几年来,每提起杜家,她总感觉到他眼神里强抑不住的恨,刻痕很深,时间也无法遮掩。她对杜家其实没有任何感觉,他们对她而言,形同陌路,不,不仅是“形同”,而是在感情上根本就是和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人的血液浓度之于感情并没有那么天经地义,她从不认为血缘就代表一切。旧事重提,并非因为她对过往的耿耿于怀,其实只是她不情愿的借口;并且她想知道路的“恨”的缘由,所以揭开尘封。

路双臂抱胸,回以平板的表情,声音没有温度。“杜先生,我想你应该不是专程来这里谈过去的吧?”

他对杜日安的态度一直有距离,再迟钝也感受得到他的冷淡。杜日安默默受下他的冷淡,重提来意说:

“路先生,希望你能答应让夏娃和我父亲见面,成全我父亲的愿望。”

“这件事要由夏娃自己决定,我无法做主。”

不置可否的态度,冷淡的言辞,杜日安心里有数,以为路在推托,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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