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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方便的话。”
“没问题。”
家真把电话卡贴身藏在口袋里。
他们签妥合约,律师告诉他,酬劳已经存入户口。
那天回到家,他拿起红酒就喝。
昆生迎上来,“我带阿姨去一个地方。”
家真定定神,“什么好去处?”
许太太笑,“昆生不肯说。”
“去到才告诉你,家真,请你也跟着来。”
车子直向医院驶去。
“咦,带我看医生?”
“不是。”
许太太说:“我们一生最重要时刻都在医院度过。”
“却不包括生日,订婚与结婚。”
家真说:“昆生讲得对,做人要乐观。”
停好车,昆生带他们到育婴室。
“到婴儿房干什么?”
昆生微微笑,替阿姨穿上袍子看她洗了手。
“家真,请在玻璃窗外等候。”
隔着玻璃窗,只见昆生带着许太太走进婴儿床,指点解释。
家真看到母亲的面孔忽然松弛,充满慈爱,刹时年轻十年,她伸手去抱起其中一名婴儿,紧紧拥怀中。
家真问身边一名看护:“这是怎么一回事?”
护士笑答:“院方欢迎志愿人士替早产儿按摩,接受这种个别治疗婴儿体重会快速增加百分之四十七,我们尤其欢迎年长义工,彼此相慰寂寥。”
原来如此。
多谢昆生。
第8章
只见许太太小心翼翼把婴儿放在垫子上,轻轻按摩,那早产儿只得一点点大,像只红皮老鼠,全身打皱,不但不可爱,且有点可怕。
他不住哭泣抽搐,说也奇怪,稍后,他也松弛下来,伏在垫子上,动也不动,小面孔变得宁静平和,原来鼻子高高,相貌不错。
这时,许太太更加欢喜,满面笑容,好比一般人中了头奖彩券。
简单的肌肤接触,竟有这样奇妙作用。
家真看得有趣,忍不住问:“婴儿的父母呢?”
看护说:“呵,这是名弃婴。”
家真立刻垂头。
看护拍拍他肩膀,忙别的去了。
昆生走出来,笑问:“怎么样?”
家真问:“妈可以逗留多久?”
“一小时,两小时,随便她。”
趁这空档,昆生带家真到大厦另一层参观她的办公室。
小小写字台在实验室一角。
实验室每一角都摆着骨殖,真不适合胆小人士。
她的教授是一名和蔼的中年女子,年纪同许太太相若;相貌平凡,超级市场中有许多这样的中年太太。
“昆生,你来得真好,联合国于派员赴波士尼亚寻找战争罪行证据,你可有兴趣?”
“什么时候?”
“统筹需时,秋季吧。”
家真一听,大惊,连忙朝昆生使眼色。
只听得昆生回答:“我需考虑一下。”
“联合国用卫星技术拍摄,找到乱葬岗位置,你看,这是种族灭绝屠杀,必须追查。”
家真静了下来。
什么,女子不是应该研究何种巧克力美味以及那款时装柔媚吗。
开头,许家真嫌人家没有脑子没有灵魂没有胆色没有义气…
终于祝昆生出现了。
喂,许家真,你到底想要什么?
家真停停神,只见昆生全神贯注查看卫星照片。
“这里搬过了。”
“正是,同联合国捉迷藏,意图毁灭证据。”
“找到实证又如何?”
“把军阀带到海牙军事法庭受审,这是正义行动,昆生,学以致用,此其时也,你考虑一下。”
家真不好再出声。
那天,接了母亲回家,许太太只喝一点点酒,就说:“我疲倦,早点睡。”
她睡得很好。
“谢谢你,昆生。”
“不客气。”
“我想劝母亲留下来。”
“好主意,但,她到底还有一个家在蓉岛。”
“你怎么看蓉岛?”
“家真,实不相瞒,我的世界只有你与实验室那样大,我对世事,毫无了解。”
“昆生,你太客气。”
她迟疑一下,“如果可以走,也是离开的时候了,蓉岛一年前已掀起移民潮。”
“人人都走会有什么影响?”
“家真,走的这一代泰半已届中年,蓉岛所失还不算大,至巨损害会在十年后浮现。”
“我不明白。”
“他们的子女随同移民,成为他国公民,蓉岛无人接班。”
“蓉岛有的是人。”
“家真,我不想说这种话,政治上有欠正确,可是,走的人部分也许是精英。”
“你觉得管理层会出现真空?”
“各行各业都会有人坐上高位,可是素质能力也许不济。”
家真吁出一口气。
“阿姨最好是半年居蓉岛,半年在加州。”
“世上哪有这样理想的事。”
“你同她说说。”
“心理医生怎样分析?”
“抑郁症可大可小,需小心处理。丧子之痛,永无释放。”
家真看着自己双手。
“连我一闭眼都想起家华种种,何况是妈妈。”
“他一定是个出色人才。”
“读书过目不忘,勇于助人,十岁那年,家父带他到赫昔逊大厦顶楼,只给他看,‘家华,将来你同我一般: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家华年纪小小,反问:‘为什么要在一人之下’,家父当时误会他有志做老板,谁知他一早已种下反抗心思。”
昆生静静聆听。
“他最不服气土著儿童不能如同等学校上课,”家真用手捧住头,“常替司机及女佣子女出头争取,一早成为滋事分子。”
昆生不出声。
“稍后到伦敦升学,每星期天他站到海德公园发表言论,被蓉岛政治部拍下照片,要求解释。”
说到这里,家真悲哀,却歇斯底里地笑出来。
厨房传出香味。
昆生站起来,“我做了苹果馅饼,你可要加一勺冰淇淋?”
“我要两球。”
电话铃响。
是山本打来:“许家真,我替你打听到华怡保住在香港宝珊到七号。下月敝公司有人过去拍摄广告,你可要跟大家一起?”
“要。”
“届时再联络。”
昆生一向从不过问,他也不说什么。
可是接着时间,他精神恍惚。
旁人只以为他思念兄长。
多久了?呃,十年过去了,时间竟过得这样快,感觉上完全好似上半年前的事。
他爬上榕树,偷窥她出浴,摔下树来,被毒打一顿。
他取出山本给他那张电话卡细看。
她的容颜一点也没有变化,她已到香港发展,她已成为红星。
许家真没有任何企图,他只想再看多她一眼。
她代表他生命中最美好最完整最纯真一页,那时家华在世,一家团圆,蓉岛和平无事,父母仍在壮年…
昆生走过来看到,“呵,这就是未来电话卡。”
家真收好卡片。
昆生有事返回实验室。
这样,是否出卖了他与昆生的感情?
不,不,他认识她在先,远远在先。
她的年纪,应当与昆生相仿。
第二天,回到学校,只听见同学纷纷谈论毕业礼,他们倒不担心出路,电脑行业朝天火热。
周志强过来说:“家真,我们自己组织公司。”
家真点点头。
“我们二十四小时在车房工作,不眠不休。”
家真决定养家,他决定负责自己生活。
周志强与他紧紧握手。
当他们在做伟大的科学家,实践理想的时候,幕后总得有个功臣出钱出力,提供生活所需吧。
幸亏他们出身良好,不忧柴米,才有资格朝这条路走。
毕业了。
家真还记得小学毕业那天:脸上充满荣光,他不再是儿童,他已迈向少年岁月,厉声叫司机把车子停远些放他下车,让他与同学一起步行到校门,挺着胸膛,做一个初中生。
这时家真走到校园,依依不舍,忽然缓缓耍了一套咏春拳,眷恋地照师傅吩咐,做得绵绵不绝,刚柔并重。
忽然听见有人鼓掌。
原来是几个小师妹。
他们一起在草地坐下。
闲聊几句,发觉她们来自香港,英语水准一流,言语充满自信。
“香港可是好地方?”
“世上最好的商业都会,师兄你一定要来观光。”
对自己的家那样有信心,那样骄傲,那个家一定是个好家。
家真心一动,“你们可听说过一个叫华怡保的演员?”
其中一个师妹笑了,“你也喜欢华怡保。”
“同我弟弟一样。”
“男生都喜欢怡保。”
“有无她的资料?”
“她来自东南亚一个小地方,叫---”
有人笑,“我们都来自面积细小的地区,大未必是佳,你说是不是?”
“那地方叫蓉岛,其实相当出名,有一首老歌,叫美丽的蓉岛,我妈妈时时哼:有个地方叫蓉岛,就在那南海洋,那岛上风景美丽如图画,谁都会深深爱上它…”
大家都笑了。
香港女生那样健谈,那真是其他地区罕见。
“华怡保是个混血儿,也许有英国血统,所以五官轮廓分明,身段曼妙。”
“不像华裔,只得一团粉。”
“我可不自卑,我们靠脑袋取胜。”
大家嘻嘻哈哈笑起来。
他们对华怡保没有太深印象,随即转变话题,向师兄请教生存之道。
许家真板起面孔,“用功读书,慎交男友。”
“是是,多谢指教。”
“师兄,记得到香港来看看。”
那晚,许太太说:“只得我一人参加毕业礼,你爸陪着赫昔逊到英国去了,他有要事,你别介怀。”
家真亲热地坐妈妈身边,“我有一个同学,叫马三和,靠奖学金一级荣誉孳生化科毕业,五年完成学士硕士及博士学位,已赴东岸名校教书,他父母是农民,文盲,连他读什么科目都不知道,妈妈,你不必太宠我。”
许太太拥抱家真。
“妈妈有家真。”
每次听到母亲那样说,家真都心酸。
没想到二哥家应会抽空赶来观礼。
黑西服,墨镜,冷峻英俊的面孔,看上去像科幻电影里机械人似,好大煞气。
看到弟弟披上学士袍,他哈哈大笑,“恭喜恭喜。”
很明显,他已经坐上长子位置。
昆生替他们一家拍照留念。
家英也有温暖一面,“妈,昆生会帮到家真,家真有福气。”
昆生笑逐颜开,好话人人爱听。
家英说:“趁我人在这里,先送了结婚礼物再说。”
家真觉得刺耳:什么叫做趁人在,家英会去什么地方?他有不祥之兆。
他清清喉咙,“送什么?”
“我得到一笔奖金,换了美元,可在郊区买一间小屋,送你们当礼物吧。”
许太太讶异,“你自己也要用钱。”
“我在赚呀。”
“太厚礼了。”
家英不出声,只是拍打小弟肩膀。
家真忽然无因无故,泪盈于睫。
“快点结婚。”
第二天家英就匆匆赴英与父亲汇合返回蓉岛。
昆生问:“你多久没回家?”
“我永远不再回蓉岛。”
“永不说永不。”
家真沉默。
“为什么?”
“我怕见到大哥墓碑。”
昆生低低吁出一口气。
许太太在他们照料下,健康大有起色。
“婚礼打算节约还是铺张?”
两人不约而同回答:“越简单越好!教授与妈妈做证婚人,随后我们坐船到地中海度假,妈妈也一起去。”
“我?”许太太意外。
昆生笑,“是,我们一早商量好。”
“那怎么方便。”
“妈,你当作不认识我俩好了。”
许太太自心中笑出来。
“昆生,你娘家人呢,我们都还没见过。”
家真笑,“我就是贪昆生独立,家里全是知识分子,我最怕娶妻连岳父岳母小舅小姨也跟着来吃喝玩乐,喧宾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