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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真发愣。
钟斯终于发奋做人,他不再苦等高贵的白人生父前来打救,他自己站了起来,不再酗酒打架自暴自弃。
家真感动。
伙计给他一杯大大的黑咖啡,“他吩咐过,有这么一个热闹,回来找他,一定是许先生,喝蓝山咖啡,不加糖。”
家真不住点头。
有人大力推开玻璃门进来,“家真。”
家真抬头,他泪盈于睫,眼前的钟斯穿白衬衫卡其裤,剪短头发,骤眼看像煞当年小学同学,他站起来紧紧握住他手。
钟斯装上义肢,门牙也已经修补,精神奕奕。
家真问:“为什么不同我联络?”
他搔着头,“我想做好些才给你惊喜。”
“我的确代你欢喜。”
他们两个不住拍打对方背脊。
然后坐下叙旧。
“家真,我听说了。”
家真默不作声。
“对你来说,一定很难受。”
家真第一次说出感受:“仿佛割去身上某部分,痛得情愿死,可是也得存活下去。”
钟斯微微牵动嘴角,“我曾有同样感受。”
“生活真残酷。”
钟斯答:“但是,也有一丝阳光,昆生与孩子都好吧。”
“那孩子忒地顽皮。”
“家真,像你。”
“我幼时挺斯文。”
钟斯大笑,“那么文雅的人怎会跟我做朋友。”
家真一想,也笑起来。
他问钟斯:“可有女朋友?”
就在这时,有人在后边搭腔:“钟斯,蒸气牛奶器有故障,需立刻找人来修。”
家真看过去,只见柜台后站着一个年轻标致女郎:杏眼,肿嘴,褐色皮肤,似笑非笑亲昵神情,一看就知道是钟斯女友。
家真笑着问:“这位是——”
“伊斯帖,过来见我老友许家真。”
伊斯帖走出来,“家真,钟斯一直说起你,你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陌生。”
“不敢当。”
女郎穿着蜡染沙龙,体态修长,家真看着她,心中想起一个人。
家真吸口气定神,“一定是伊斯帖管教有方,钟斯才有今日。”
“家真,钟斯没说你这样会讲话。”
“几时你俩来加州,我招呼你们。”
钟斯答:“蓉岛是我的家,不会久离,度假却没问题。”
他终于找到了他的家。
“生意好吧。”
“伊斯帖,把帐簿取出,家真可是大股东。”
家真按住他,“我那份,分给伙计当奖金好了。”
伊斯帖诧异,“家真你真慷慨,钟斯可是锱铢必计。”
家真立刻说:“他不同,他是掌柜,必须认真。”
三人一齐笑起来。
家真对钟斯说:“这下子,我对你可放下了心。”
钟斯眼睛红红。
稍后,他需往健康中心作物理治疗,家真愿意陪他。
钟斯猜想家真还有话说,但是一路上只见他目光浏览风景,不发一言。
钟斯说:“疗程需要三十分钟。”
“我等你。”
“家真,你有心事?”
家真微笑,“我只想争取与你相处时间。”
钟斯点头,“你可参观健康中心。”
看护笑说:“我们新建康复暖水泳池,数一数二先进。”
家真缓步走到泳池那一头,只看见十来个孩子正在池中嬉戏。
他含蓄站在柱后观看,发觉不少是土著孩童,从前,这种高尚康乐中心,难见土著,时势的确是不一样了。
再留神,家真不禁呀地一声,原来是一群伤残儿童呢,四肢都有残缺,但教练却一视同仁,用爱心耐心鼓励他们运动心身。
家真感动。
凝神间忽然见一个女子自池底钻出,手握红色圆圈标志,原来她在教儿童潜泳。
呵,家真认得她。
她正是他心头上永恒的一颗明星。
原来她在这里做义工。
怪不得家真无故跟了来,像是一早知道可以一偿心愿。
出水芙蓉般的她跃出水面,艳色不减,大眼透露晶光,尽情的笑脸,雪白牙齿,水珠自脸上肩上滑落,宛如当年般亮丽。
刹那间她似觉有人偷窥,转过头来,看到柱边。
家真微笑。
这次,他想,我躲得很好,这次,你肯定看不到我。
果然,她见没有人,便专心继续教孩子们潜泳。
许家真看得心满意足,直到她令孩子们上岸。
他双腿已站得酸软。
但是心中一点遗憾也没有。
他回到楼上,钟斯让他看新装置的假手。
家真检查过说:“回去我替你做一具更好的电子前臂连感应手指。”
他紧紧拥抱他的好兄弟。
他们没有血脉关系,可是感情只有更加深厚。
“咦,”钟斯留意到,“你的心事消失了。”
“是吗?”
他俩离开康复中心。
第二天家真就走了。
昆生来接他飞机。
她接过他手中最宝贵的行李,轻轻说:“父子终于可在一起了。”
家真无言。
他们许家对蓉岛再也没有牵挂。
回到家,嘉尔站在门前等他,小小人儿,一见父亲立刻打心底笑出来。
家真心酸,他能不好好做人吗。
他抱起孩子。
“妈妈呢。”
“这两天喝得比较多,正午睡。”
“她始终戒不脱。”
昆生隔一会才说:“一个已届六十的太太,没有嗜好,又伤透了心,闲时喝两杯,又怎好阻止。”
家真说:“有时,真的想做好人,必需要残忍。”
“你来做这大好人吧。”
“我也做不出,我俩是糊涂一对。”
生活重新上轨道,家真联同周氏兄弟及昆生在实验室做机械人臂。
实验成熟,立刻有医护人员闻风而至,要求参观。
那轻巧的半截义肢一看就知道精工用爱心做成,全靠人手,一丝不苟,灵活指尖可辨认冷热。
院方惊叹,希望在医学杂志发表报告。
“小小实验室凭年轻人干劲好奇在短短六年间研发三十余种产品,专利权出售全球,堪称奇迹。”评论文字这样说。
周阿姨同昆生抱怨:“有无适龄华裔女友,介绍给志强他们认识。”
“他们不喜医生。”
“快到三十,由我作主,不好也得好,帮帮忙。”
昆生笑起来。
“见女生得剪头发剃须换新鲜衣服。”
周阿姨说:“包我身上。”
周末,在许宅举行泳池聚会。
周氏兄弟一到场边开始吃,一边絮絮与家真谈到实验室认识种种,对换上泳衣走来走去的妙龄女视若无睹。
昆生走过来,“那穿电光紫泳衣的女孩很漂亮。”
志强嗤一声笑,“今日年轻女子,多数想找长期饭票,或是申请一本护照,有几个像祝昆生:聪敏才智,又为家庭效力。”
“唷,好话谁不爱听,你们想怎样?”
“每个周末请我们来大吃大喝。”
那天他俩吃饱了,躺在池边晒太阳,不知怎地睡着,且扯鼻鼾,气得周阿姨顿足。
女郎们嬉戏,莺声呖呖,玩得十分高兴,可是,谁也没对谁一见钟情。
家真丢下客人找母亲聊天。
“妈,妈。”
“这里。”
许太太坐在书房里,木格子窗帘外就是泳池,她微微笑听着外边的戏语声。
“好久没有这样热闹。”
“可不是。”
“从前在蓉岛,替你们开生日会,也是一般高兴。”
“妈妈好记性。”
“家真,今日是家华生日,他若在人世,今年已经四十。”
家真黯然说:“今日当是与家华庆祝吧。”
“昆生细心,家里事她全知道,又从来不宣诸于口,真贤淑。”
家真笑笑:“有时脾气也很僵。”
这时佳儿咚咚咚走进来,“爸爸在这里。”
他却伏到祖母膝上吃手指。
许太太把手放在孙儿背上。
她轻轻说:“真像昨天似,替你们办十岁生日会,家华要一只原子粒收音机,家英要一只计算机,你,你要一套大英百科诠释,至今还保存在书架上。”
家真不语。
“家真。”
家真过去蹲下。
母亲的手轻轻抚摸他的面孔,“妈妈有家真。”
家真恻然。
佳儿忽然用手绕住祖母脖子,“祖母还有佳儿。”
许太太笑出眼泪来。
这时保姆接了孩子出去午睡。
“佳儿九月要上幼稚园了。”
许太太像是有点累,可是仍然不住喝着手上的酒。
“妈妈酒量越来越好。”
“我去医院做义工那两日不喝。”
“那不如天天去。”
许太太只是笑,似有许多话想说,但又不想口出悲言。
外边有人叫许家真。
家真说:“好像是志强,我出去看看。”
许太太点点头,又陷入沉思,侧着头,像是回到蓉岛,像是听见大儿二儿笑语。
原来他们找家真听长途电话。
第13章完结
是钟斯收到那只义肢向他道谢。
他们俩不是温情派,也不会客套,钟斯只是说:“真神奇,像自己的手一样。”
“过奖了,比较之下,你会更加珍惜自己的手。”
“它已完全帮到我。”
挂上电话,被朋友拉去说话,瞬息太阳落山。
人人晒成金棕色告辞,兴奋地希望还有下次。
昆生捧着一盘水果走进书房,“妈妈,妈妈。”
书房里暗,她一时没有习惯光线,站了一会,忽然看见许太太倒卧在安乐椅旁。
她手一松,水果盆落到地上,昆生扑过去托起许太太的头,只见她呕吐了一地,一探鼻孔,已无呼吸,她被呕出的渣滓窒息。
昆生立刻替许太太做急救。
她大声叫丈夫:“家真,家真,打九一一。”
救护车到达的时候,昆生仍努力在做人工呼吸。
救护人员说:“太太,已经太迟了。”
昆生满头大汗,精疲力尽跌坐一旁。
她茫然说:“我只离开一刻。”痛哭起来。
家真呆若木鸡,站在玄关,动弹不得。
这时周阿姨抢进门来,“家真,你需办理手续,昆生,站起来。”
昆生抬起头,她吸进一口气,不得不站立。
家真走近,紧紧握住妻子的手,双双走出门去。
深夜,周阿姨轻轻同两个儿子说:“从未见过一个家庭可以发生那么多悲剧。”
志强看法不同:“人老了总会辞世。”
“家真两个兄弟…”
“人生总有意外。”
周阿姨说:“找你们看来,一切稀疏平常。”
志明答:“那又不是,但生命本无常,短短一声,充满悲愤怒气,失望难免。”
“噢哟,老庄意味。”
“家真反而轻松了,他不用再同时扮演三兄弟角色,今日开始,他做回自己即可。”
“许太太也好,她那样想念家华,今日可与他团聚。”
周阿姨忽然问:“你猜他们母子见面,是小时候还是今日模样?”
志强想一想:“肯定是今日模样,那样家华哥可以照顾两老。”
在许宅,家真也问:“你猜母亲见了家华家英,他们是否还替模样?”
昆生想一想,“最好家华十五,家英十岁,那是妈妈最开心时刻。”
家真唏嘘,“他们都去了,留我一人干什么?”
“你还得照顾我们母子。”
“昆生你是一直照顾我才真。”
“我有吗。”语气意外地略带辛酸。
她比他大,婚前已经明白可能需要迁就,结果情况比想象中好得多。
昆生记得第一次遇见家真,竟在一个那样突兀的地方。
亲友们都喜欢问:“贤伉俪在何处邂逅?”
昆生请他们猜。
猜到第一百次还未中,连潜水艇,飞机,电梯,酒窖…都提到,全猜不中。
她记得他混身战栗,脸色金纸,鼓起无比勇气控制伤悲恐惧来辨认亲人。
其他亲友全没到。
终于,他崩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