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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希娣奇道:“啊,你认识我啊?”
阮先生尴尬一笑,道:“面熟,相逢遍天下,实在无法尽识。”
林希娣想揪阮先生的胡子,手到嘴边又觉得不怎么好,一个圈手收回道:“那,可以帮我改名了吧。”
阮先生道:“那老朽就更不能帮你改了,你爹爹算我熟识。我又怎能断了朋友的念头。”
林希娣闻言也有些不安。在来今同客栈的路上,希娣也想过这个问题,她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很大的坏事——以前也做了不少坏事,比如过年时故意把爆竹扔进旁边晒着被子的粪坑,结果邻家的被子全部沾上了粪便,她却躲进房间看小;又比如把娘的胭脂涂上些墨汁,弄得娘本想从白脸的曹操变成红脸的关公结果化作了黑脸的张飞叫喳喳……但这都好像不是一种坏,这回可是要绝了爹爹的种啊。可是希娣一想起昨天晚上爹爹的话,生出弟弟来白鹤拳不能练了,还得把脚裹成粽子,就非常果决起来,坏就坏好了。如果嫁不出去,正好赖着爹爹练一辈子功夫。
林希娣道:“要不先生你开个条件吧。一两银子怎么样?我去家里偷来给你。”
阮先生脸都绿了,腾地站了起来道:“你走吧。让我帮你改名,除非岸芷山由绿变彤。”说罢,端起了茶杯。林希娣讪讪地离开了。她知道彤就是红,这岸芷山遍野樟杨,下为芷草,又不是枫树林,如何又能由绿色变红色?
傍晚时分,阮先生刚要关门休息,林希娣又钻进了房间。阮如梅哭笑不得道:“你怎么又来了?”话音未落,忽见外边乱哄哄的一片,千百人大呼火起,抬头远眺:远处岸芷山着火了,红光冲天,乌烟盖过了半个漳州府。连深山里的孔雀,也被逼出山来,在火焰里飞旋。
林希娣满脸烟尘地对阮如梅甜甜道:“先生,你看,绿色变彤色了,火红火红的。你该给我改名了吧。”
阮如梅自认学富五车,天上的事知晓一半,地上的事全都知晓。但他仍张圆了大嘴,嗫嚅半天,没晃过神来。
阮先生道:“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千秋浓绿,一夜化彤。你就叫林芷彤吧。”
林芷彤在小溪边停下,正准备浣衣,对着明晃晃的水面,忍不住整了整头发,也不知为何,在改了名后,突然爱打扮起来。她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弟弟的“药引”,居然是一个很独立的人,这种感觉很奇妙,既充满力量又有一丝莫名的恐惧。鬼脚猴突然从树顶上跳了下来,道:“师妹,你是不是又闯祸了?书院阮先生说你放火烧山,还有私自改名,这不是真的吧,弄得师父师娘都很生气。”
芷彤胸有成竹地摆摆手道:“猴子哥。没事的,爹爹不会生我气的。娘就不一定了,她反正天天都生,也就随她便了。阮如梅也真没意思,说好了不去告诉爹爹的,这么快就跑来告状。臭猴子,呵呵,既然你知道了。我告诉你吧,现在我叫芷彤了,阮先生道‘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千秋浓绿,一夜化彤’。好听不好听?其实我也没想到一把火会把整个山给烧光了。”
鬼脚猴就地一个趔趄,睁大眼睛道:“妹妹,那大火真是你放的啊?你也忒大胆了吧。你最好回去跪好了,你爹就是再疼你,估计这次也要罚你了。”
芷彤闻言不免紧张起来,道:“你胡说。我娘打我不痛,我爹从不打我。”说完还是有些忐忑地往回走——这次可能真不一样。她捡起一根木棍,边走边轻轻划动着。鬼脚猴拿出一个香囊来,扭捏着递给芷彤道:“我娘在南普陀寺求的,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会保佑你平安。”芷彤斜瞄了猴子一眼,眼珠一亮,接了过去。
林山石早已经脸若冰霜站在门口尉迟敬德相旁边,拿着一根很粗的木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林希娣,爹爹有什么对不住你吗?你要改名诅咒爹爹无后!”
林芷彤摊手道:“爹爹,我已改作芷彤了。让我来继承你的白鹤拳吧。”
林山石一棍子打在芷彤的肩膀上,棍到肩头尽管已经收了六分力,但仍然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打上了。芷彤痴痴望着爹爹,呆了。只泪汪汪的一眼,林山石就扔了棍子。
林芷彤闷闷地抽泣了几声。
林山石红着眼仰天长啸道:“你一个女孩,怎就敢杀人放火?怎就敢无法无天?怎就敢无父无君?你真是忤逆到家了啊!”
林芷彤哇地哭了出来,顿时坐在了地上,她本来伶牙俐齿的,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或者不愿意说,只觉得异常委屈。蹬蹬蹬地跑回闺房,抱着娘绣的从小陪着她的小兔子枕头,放声大哭,抽泣道:“小白啊,小白,爹爹不宠我了。”
袁氏望着女儿背影,摇头道:“你看看,你把你女儿宠成什么样子了。犯这么大的事,她还先哭了——当家的,你还真肯打你女儿了。”
林山石只觉浑身恍惚,打人的右手麻麻的无力。掉头走进房间,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袁氏故意转了话头,道:“当家的。前日里那飞鸽传书,写的是什么?看那鸽子,是你南少林传来的吧。”
林山石闻言改笑道:“过几天我可能要去趟太姥山。鹤宗要选出十大高手,可能是门户有事。”
袁氏不看丈夫,道:“随你便吧。只是太姥山在闽北,我们在闽南,这几百里都是山路,来来返返怕要走一个月了。耽误了春耕怎么办?再说了,家里面也不能没男人啊。”
林山石讪讪道:“我尽力早些回来。”
袁氏不作声了,把被子打开又折好。林山石道:“行不行,给个准话?”
袁氏道:“你一个大男人来问我干什么,想去就去呗。只是,你也知道春耕误了季节会怎样。你家这个活雌兽又不是个省心的主。你放心这样走了啊?再说了,怎么去搞路引?”
林山石转过身去不理她,他心里知道这个婆姨并不支持他玩这些不能吃喝的东西,她更喜欢绸缎、镯子和安逸的日子——哪个婆姨不是呢?林山石有些带气地道:“你就是这样,从来不由着我的意思来。路引,鬼脚猴的八舅就是本城捕头,还怕弄不到吗?”
袁氏道:“我又没说不让你去,还生气了。那你就去吧。早去早回,半个月好不好。”
林山石知绝无可能,但先答应了再说。他咬牙道:“嗯,还要二两银子的路上盘缠,到那也要三两银子食宿还有擂台费。你也知道武林师父都是徒弟供养的,甄师父在南少林待我最厚,传我白鹤功法。这么多年没见面,怎么也要孝敬两套衣服。”
袁氏大声道:“三两银子?怎么没见你那四个徒儿这么阔绰啊?不行。这些年,你也没少在功夫上扔钱了吧。你看看这家,累死累活,也就刚过温饱而已,我还想添置间大房呢,怎么能——我不是挡着你,但你做这事实在有些过。你不能为了这毫无用处的东西,让希娣没有嫁妆本吧。你也看到了,四姨妈的女孩子出嫁,光手上金镯子就六个,好几斤重。”
林山石道:“攀比这个做什么——也确实,不能委屈了女儿。”
袁氏柔声道:“当家的,要不这次咱就不去了。反正南少林隔几年就搞次擂台。等下次我们手头宽绰了再去。”
林山石叹气道:“嗯。”但心想这白鹤拳江湖虽称内家,毕竟是源于少林,又不同于纯粹的内家功法,也要外家的筋骨气力,俗话说拳怕少壮,我现在年富力强,怕再过上几年,也就走下坡路了。
袁氏吹灯道:“睡吧,当家的。玩玩就行了,别太痴了。这年头不兴这个,连沙场军功都不是满人世袭,就是有功名的书生。我听说就算打仗,现在都有红衣大炮了,练功夫没用。”
林山石:“我又不想建军功。只想跟前辈大侠般纵横江湖,进六扇门也非我愿。”
袁氏嗔道:“那不是扯卵谈吗?听书听多了吧。”
林山石气呼呼道:“《水浒传》书里说的,阮如梅先生说的,那还有假?”
袁氏道:“书上会不会假不知道,阮先生难说。有次就编了一段,说他去年中秋经过大雪村,见村头榕树下两个武林高手决斗。说什么一个男子挥出一招金刚伏魔掌,力大无比,却不知天下功夫相生相克,另一个蒙面女子将食指中指轻微张开,一指使用拈花指法,另一指却化用了华山派的一阳指神功,两指发出一道无影无声的力气,将金刚伏魔掌的威力消逝于无形。男子迅速变招,化掌为拳,正是少林罗汉拳。这一回,确是男子胜了,这叫大道至简。”袁氏毕竟大户人家出身,小时候有些家学渊源,模仿起说书的语调,也有些阮先生抑扬顿挫的味道。
林山石听得怔怔发神,这大雪村离自家不远,竟还藏着此等高手?少林罗汉拳和金刚伏魔掌都是有的,至于拈花指虽也源自少林,却早已失传。莫非登封北少林还有藏着会此指法的高人?那华山派的一阳指闻所未闻,却不知怎样厉害?食指和中指一起伸出,倒也怪异。既能发出无影无声的力气,又是怎样被平常的罗汉拳破了的?江湖之大,真是不可思议。
袁氏打了个哈欠道:“那天我正好就在大雪村,你猜怎的?”
林山石:“怎的?”
袁氏道:“我算是服了阮如梅那张嘴巴了。那分明是我家希娣跟表哥玩石头剪刀布,被他看见了,扯出罗汉拳、伏魔掌、拈花指这么长一段来,相生相克倒是真的。”
林山石本来心里烦闷的,闻言半是失落半是失笑,道:“胡闹,唉,这次我就不去了太姥山了吧,反正你也不愿意。”
袁氏扑在相公怀里,半晌道:“你就是喜欢迁就别人,迁就女儿,迁就女人。也罢,你以后不要对其他女人这么好啊。要不,我剪了你的牛牛。”
夜深人静,沙漏细细斜流,看起来如此缓慢,可是林山石觉得,一刹那人就老了。
林山石横竖睡不着,他想沉浸在功夫里终老,又明知所有的痴都是一种毒药;他做梦都想跟着师兄弟在梅花桩上再多试几次手,去不了居然只是因为路程远了点;他想要个儿子,可是只有个女儿,偏偏还是个武痴更徒增感伤;徒弟肥猪康显然不能掌管好门户,白鹤拳也许到自己身上就成了绝学;一辈子辛苦又是为了什么,若只是为了衣食,其实一直在山村里刨土也做得到,却又是谁在无聊谁在痛苦?林山石半眯着眼睛,望着蜘蛛在墙角结网,慢慢觉得四个徒弟,三亩良田,两头牛,一间带着小院子的房子,还有那个菜做个很好吃的破落小地主家的婆姨,统统变成了一张大网。
林山石见妻子睡熟了,披上大衣走出家门,夜里还留着些前天的飘雪,朔风正紧,暮色正浓,山石才察觉自己脸色有些青白,像是突然病了。他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来到屋后小树林里。月光早被树枝剪碎,倒似补齐那半化的雪光,青青地只有古松下的坟墓。山石大啸一声,吐出了一口无名之气。然后目无旁人,打起拳来,打着打着就犹如一只白鹤在清冷孤寂中独舞。伴随着起伏沉吐,脸上渐渐浮起些红润。只有在这个时候,林山石才能感觉自己跟别人有些不同,他是一个独特的自己,独一无二的自己。他想比武,想知道自己到底到了一个怎样的高度,这是种绳索,无法切割。林山石回望了眼无名古墓,突然确定了什么。
第二天,林山石切了大块猪肉,哄着妻子做了顿五花肉滑,单独叫猴子过来练了一阵功夫。
第三天,林山石租了匹骡子,离家出走了。
傍晚,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