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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用,全在于行术人。
而六博本属兵术,初创六博盘局那会儿,一曲一道,皆是有讲究的,与行兵布阵息息相关。生门、死门,其中奥妙重重。镜饰六博,便暗合八卦辟邪与他种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祭祀西王母,说不定是王大司马一手操办。规矩镜兴于王莽,祖父说过。
如果将这些话讲给他们听,规矩镜又多了一层用途——厌胜。厌胜,是个太敏感的词。春娘沉吟着,往哪儿夸才能把这镜子的厌胜功效夸成祥瑞无双呢?
她正冥思苦想,一对执雉扇的宫人来报:“九公主探望诸王,辇已过了明德阁。”
“九姑姑来了?快添坐席和茶果。”太子等人忙不迭地整衣正帽,迎接公主。春娘随杨氏退到一旁,她回忆了半晌,终于忆起九公主是何人。
那位在她的时代里被描绘成曾经与王维和李白有过几段邂逅的九公主。
王维为九公主制新曲“郁轮袍”。李白更是住进九公主的别馆。“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写这首诗时,年老的九公主正在敬亭山清修,而年老的李白闲坐山对面,与她相看两不厌。
“公主,簪这朵,衬肤色。”
熟悉的声音……春娘略抬头,循声望去,一群丽裳佳人拥着一位淡妆美妇人,看不真切眉眼,但她身边那位掐了一大捧牡丹的男子,不是夫君薛思还能是谁?
“越发没形儿了。当着人也这般大胆。”九公主笑着,拿团扇往薛思臂上打去。
薛思不但不躲,反而擒住团扇,凑近了把牡丹替她簪在发髻上。二人贴的很近,耳鬓厮磨,看上去亲密无间。
听说这朝代不忌讳这些……春娘垂了眼帘,低头看脚旁被踏折的青草匍匐一地。
杨氏瞧见了女儿瞬间失神的神色,忙拽拽春娘的袖子,声音极轻极低:“别看他。论辈分,他得管那公主叫九姨!姨母跟外甥拉扯不清,唉。娘给你找更好的!”
春娘恍神间,九公主已经到了亭边。春娘自始至终没有再抬头,别人行礼,她也行礼,别人谢公主,她也张嘴随着说谢公主。垂手隐在杨氏身后,她只盯着地面。
“斗宝也不告诉姑姑一声,只许你们凑乐子,不许姑姑来热闹热闹?亏得小无邪说与我知。都自罚一杯,以儆效尤。论镜子,再没人能斗得过我们女人的收藏了,都准备好输光金饼吧我英俊的侄儿们。开盒,上镜。”九公主挽了薛思坐下,抬扇示意随从打开锦盒。
锦盒内,红绫裹着一方铜镜。
镜背朝上,外圈镶了白玉,套住一轮琉璃璧,璧内续以小玉环,玉环紧扣琉璃纽。一轮一层,一层一色,一色一纹,杂以浅蓝团花样的纹饰,十分雅致。
“姑姑,这是什么宝镜?”太子禁不住问。
九公主接过薛思剥好的金橘,啖了一瓣,笑道:“镶白玉琉璃蜻蜓眼。”
印十六
几位老掌柜伸长脖子,争着去看九公主亮出来的镶白玉琉璃蜻蜓眼。
蜻蜓眼,顾名思义,像蜻蜓眼睛似的一种纹样。公主镜子上那些浅蓝色圆圈们围成的团式花纹,正经名字即蜻蜓眼。
一千年前的好东西啊!老掌柜险些捻断了花白胡须。干他们这一行,当徒弟时总有学不完的口诀,如今全都通透了,人也垂垂老矣。熬到这把年纪不容易。掌眼人,同老中医一样,都是越老越值钱的行当。
比如九公主的这面镜子,叫大徒弟小徒弟上来说宝,他会规规矩矩看物说物,讲明白所看到的铜镜模样、是真是伪、该标多少银子。
问他什么玉?沁白玉。什么材?琉璃材。什么纹?蜻蜓眼。
哎,等等,春秋战国,时兴的不是那啥饕餮纹、谷纹、夔龙纹、云雷纹么?大鼎全都铸着威武的上古神兽,从哪里冒出来蜻蜓眼这般小虫纹样?赝品吧?
这问题,尚未出师的小字辈徒弟多半想抖个机灵也变不出一朵花来:“师父教的,确实有。您不信,到隔壁铺子一打听就知道,没诓您。”而老字辈与他们不同。
老字辈能详详细细讲给主顾,为何蜻蜓眼成了春秋战国时得宠的款式。
为何?神话里可从来没有传说过“蜻蜓”。【小说下载网﹕。。】
它压根就不是珍禽瑞兽吉祥虫,更不是避邪镇妖的凶猛恶兽。为何如此珍贵的镜子上,没描朱雀纹没刻云纹,偏偏选了蜻蜓眼?
因为当时很流行。
为何流行?
因为它来自于遥远的海外,最起初,是王公贵族们千金难求、争相佩戴的奢侈品。
这物件原本不叫蜻蜓眼。用古埃及的话说,它叫“荷鲁斯之眼”。荷郎他爹是冥神,相当于阎王爷;他娘亲是重生守护神,权当作孟婆吧……两位掌管生死大事的大神,养出来的儿子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强大,比方说,他的右眼代表太阳,左眼代表月亮。
总之,荷郎之眼就像古代神话里的独角獬豸一样,能够明辨是非善恶,而且比獬豸更多了护身辟邪的功效。古埃及的商人们带着荷鲁斯之眼琉璃珠,朝向东、南、西、北出发,四处交易更多的货物,琉璃珠这才辗转传入中原。
一传进来,呦,挺像蜻蜓的眼圈嘛。
那会儿起名都是像什么叫什么。异域造型的琉璃珠,入乡随俗叫成了蜻蜓眼。荷鲁斯光辉伟大的形象,从此变为小小蜻蜓。
老字辈才不会去考证蜻蜓眼出自上埃及还是下埃及,所有遥远的未知异域,统统叫做海外。这些海外运来的新鲜事物深得贵族喜爱,一经工匠的手,便引领了春秋战国期间足足三百多年的奢侈饰品新风尚。
九公主拿来参加斗宝的战国镜便是其中之一。
她的随从手捧锦盒,为太子和诸王展示过镶白玉琉璃蜻蜓眼,抑扬顿挫地详述起此镜古老的历史、典雅色调与优良的品相,顿时叫楚镜和汉镜失了光彩。
“姑姑,饶了侄儿们吧!可不敢斗了,金饼金馃子何其无辜。”庆王苦着脸,攥拳去擂薛思:“忒不厚道,撺掇九姑姑来敛我们的财。”
薛思笑着往九公主身边躲:“玩不起别斗宝啊,愿赌得服输。一个个的瞎矫情,分明比我宽裕多了,还在公主面前哭穷。公主,千万别可怜他。庆王,速速上缴金银,我还等着陪公主赶回去赏歌舞新乐。”
偷眼看看不远处的柳春娘,垂首静立,似乎没受什么委屈,挺平安的。他放下心,混进十王宅颇费时辰,所幸没来晚。陪着饮了一盅酒,薛思准备让诸王早早散了斗宝会。
这位九姑姑可是父皇跟前说得上话的人,太子有心固宠,又敬酒又奉金。他着意奉承,亭中琴萧并奏,糕饼鲜果流水一般摆了上来。太子招手叫过几位老掌柜,向公主推荐:“姑姑,不妨多坐片刻,听他们说说稀罕事解闷。”
“你们耍,姑姑同他吃杯酒,略歇歇便回府了。”九公主端起杯子,太子等人会意,忙散到后面去,留下薛思一人陪伴。
杨氏也要带春娘随几位老掌柜出去,没走两步,太子李鸿将她请到一边,询问柳氏小娘子是否待字闺中:“此处是十王宅,富贵不消说。我有意纳你的女儿为媵,她今年多大?”
杨氏听到十王宅,更后悔来斗这趟宝。侯门深似海,柳家一不缺钱,二不求官,安生过日子,犯不着送女儿做媵受苦。她立刻抬出婚书当盾牌:“承蒙错爱,民妇小女已许配人家。”
太子相中了柳春娘,杨氏越是推托阻碍,越激起他的性子,非纳进来不可。当下拦住杨氏,细问许给了哪户人家,他愿以三倍聘礼为柳氏退婚。
“……薛家,席上那位。祖辈定的。”杨氏说完,心想,这下总能摆脱十王宅了。
“原来是他。大娘,你在这里等着。我找薛思讨个人情,将你女儿转与我。他还得侍奉九公主,恐怕早生了退婚之意。”太子倒没把薛思的婚约当回事,直接叫婢女上酒时告诉薛思,待会儿离席来找他,有事相商。
杨氏悔的肠子都青透了。偏偏太子拉扯她不放,东一句西一句问她女儿读过哪些书,生辰八字又是怎样。杨氏支支吾吾,含糊答着,瞧见薛思朝这边走来。杨氏心里一沉,前有狼,后有虎,没一个是闺女的良人……这可怎么办呦!
“春娘,没乱说话吧?”薛思半路上先停在春娘面前。
“嗯。”春娘应了一声,算作回答。薛思笑笑,问她对公主印象如何:“九公主风韵正盛,手臂光滑的像白瓷。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是位年逾三旬的妇人,你觉得呢?”
春娘点头,公主保养,自然全是顶好的膏脂,不用看也知道公主风韵不输二八佳人。
“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喊我薛驸马了。我先去看看太子叫我有什么事,记得早点回家。”薛思不方便多作停留,略说两句话,别了春娘,抬腿找太子去。
杨氏尴尬地立在李鸿和薛思中间,十王宅里的小王比薛思厉害,若他不顾薛思的亲戚情面,女儿怕是要落入此宅。她仍想以“柳八斛和柳熙金都不在长安”为理由,先缓下来再说。然而薛思出乎杨氏的预料,听清太子所为何事后,他很干脆地答道:“这亲我不退。”
“别傻了,你不退,我找姑姑叫你退掉。”九姑姑最近跟薛思很黏乎,一定不能容忍薛思娶妻。李鸿对薛思的劣迹见惯不怪,公主么,有几个面首很正常。
“哈哈,抬出公主压我?何必呢?!好歹族妹是你的正妃,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盘算盘算,今日让她作主为我退婚,你赢了。夜里我舍出力气殷勤一番,明日让她进宫面圣聊些家常……聊什么,你懂的。兄弟一场,何必啊!”薛思拍拍他的肩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一痞子,不怕太子。
李鸿拨拉开薛思的手,嗤之以鼻:“薛思,你真的堕落了。我平常只当你曲意逢迎九姑姑而已,竟还有夜里殷勤!手拿开,别脏了我的衣裳。”
“无所谓,我一直都在堕落,哪次是假的?百年之后,薛思的容身之处必定建在十八层地狱底下,到时候欢迎找兄弟我喝酒。”薛思耸耸肩。
刚斗完宝,这两位斗上气了。杨氏胆战心惊,望着远处的女儿,悄悄往后退。
薛思伸胳膊止住杨氏,又看看太子,从荷包里摸出铜骰子,抛给他,说:“别臭着一张苦逼脸成不?不就是个女人嘛!我才懒的要,纯属看不惯你拿九公主压我。兄弟,你说反了,在上面压的人是我……行了行了,爽快赌一局,谁赢归谁。”
李鸿哼了一声,把那骰子又扔回去。
“不赌?我回去找公主,恕不奉陪。”薛思接住骰子,在手里捻着,转身要走。
“换骰子。你那铜骰有猫腻,我不放心。”李鸿深知薛思五毒俱全,赌惯了的,难保在随身带的骰子里设下什么逢赌必胜的机关。
薛思随手折了片柳叶叼在嘴里,环起胳膊往树下一坐,叫李鸿取骰子:“就在这里赌,公平公正,省得去了屋里你输不起,说我在桌面下头做手脚。柳家大娘,您盯紧些,俩女婿掷骰子,可别独独偏心他耍伎俩。”
李鸿旋即拿来了两副骰子,他扣下一枚,将另一个丢给薛思。最简单的赌法,谁掷出的点数大,谁就获胜,抱得美人归。
黄金铸成的六面骰子躺在薛思手心,冷冰冰,沉甸甸。颠了几下,手感不匀实。薛思阖牙将柳叶咬断,斜眼瞪李鸿:“你比我尊贵,这金骰子……我认了。今日不说二话,听天由命,愿赌服输。不过是赌个姿色平平的小娘子而已。太子,请掷!”
太、太子?杨氏一阵哆嗦,除了无力,只剩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