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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叔扭头去看地面,看了许久,仍没听到春娘答话。他放下扇子,无比诚恳地对春娘咳嗽了两声,揉揉喉头,沙哑着嗓子推托:“叔嗓子……哑……说话,咳,难受。”
小童见她久不答话,拽拽少年的衣角,说:“哥哥,她失礼。她的爹爹没有教导她礼仪。子北虽然见不到爹爹,子北却知道别人施礼相问,当回礼作答。”
“嘘,那位姐姐只是害羞罢了。”少年将他拉到自己身后。
贺家书房并不缺乏柳摹本。少年虽未去过柳珍阁,对于祖父常提到的柳八斛却很熟悉。他面前的柳春娘,满腮红霞,低头不语,不是害羞是什么?
少年歉意地做了个揖:“童言无忌,万万别往心里去。方才是在下唐突了。”
“贺郎,您言重。”春娘再不能装什么都没听到,只好起身整衣,勉强学样儿回了一礼:“并非等人,我是来进学的……”
“进学?在下贺子南,幸会幸会!这是愚弟贺子北。”他转身叫弟弟打招呼:“子北,快来见过新同窗柳姐姐。”
贺子北的小手握拳搭掌,上前半步,一本正经地说:“在下贺子南,幸会幸会!”他正在换牙,上下四颗门牙才刚长齐,小牙稀松豁着,一张口,嘴里直漏风。
春娘犹豫了,待会儿进去听课,是不是要像他们那样作揖说“在下薛思,幸会幸会”呢?然后五百个新同窗围上来一个挨着一个与她行礼回礼……而且他们都是男的!国子监简直是世间第一可怕的地方!要不然,撤吧……她心里打起退堂鼓,。
“春娘,不必拘谨,我祖父是你的贺伯伯,你以后称呼我子南即可,世交嘛,别太见外,快坐。哎,你进何学?”贺子南直接喊了她的闺名,世交往来应该亲切些。
得知春娘尚未决定,贺子南笑着说她今天算是碰对人了,当下给她讲起国子监。
“我从十四岁入国子监,先在四门学里读了两年《左传》《礼记》,都是在家中读烂了的,读来读去,觉得于实务并无裨益,因此第三年便改为专攻算学,倒也有趣。今年正在研习律学,俟精通之后,再回太学温习经书,以备科举。春娘,你可千万别选律学,读到累死。”
春娘取块糕饼递给子北,叹道:“他也跟着你去学律吗?这么小的孩子……”
“他来学写字。”贺子南抱起弟弟解释:“国子监不收十四岁以下的学生。但我爹早早从军去了,祖父近来政务冗杂,顾不上子北。把他带到国子监,胡乱跟着学几个字。”
贺知章从国子四门博士、太常博士,一路升到集贤院学士、皇太子侍读,自然相不中寻常坐馆授课的蒙师。思来想去,小孙子贺子北托付给国子监最妥当,因此今天亲自找祭酒。祭酒自然也乐意卖他一个面子,把贺子北分到书学玩耍。
贺子南健谈又热情,子北咬完手里那块核桃酥时,他已经跟柳春娘讲了一箩筐国子监的事。比如哪个侧门可以抄近道;《孝经》《论语》必须学够一年;每十日旬考的内容千篇一律:诵经千字、问大义一条、写贴、讲经两千字;五月歇田假、九月歇授衣假;某某博士爱板脸、某某博士很和善;散学之后到哪里去看太学生蹴鞠之类。
回廊里渐渐有学生走出来伸腰透气,晨课已毕。
“该走了。定下学馆之后告诉我一声,或许能给你找来旬考题目。”贺子南双目明亮,微笑着同柳春娘告别:“实在拿不定主意的话……和子北一起去书馆也很不错。听说今年《三体石经》那课程搞来了真刻石,啧,三国曹魏之物呀!我才不信国子监肯亮出真货。”
他抱着弟弟走了一截,耳边热乎乎地响起贺子北漏风之童声:“哥哥,你今天说的话格外多,昨天给子北讲故事才讲三句,子北是你的亲弟弟……兄友弟恭,子北要找祖父告状去!”
贺子南一愣,完全没感觉到话多啊,只觉得树荫下那段时间过的很快,快极了,快到叫他来不及看清楚柳春娘的柳叶眉到底有一寸几分长。贺子南停下脚步问他:“我说了很多话吗?”
“比三十句多。哼。”贺子北撅嘴抗议,他目前不掰手指能默数到一百了。
“贤弟,制怒要紧!君子不以言举人,谁教你‘告状’这种小人之举的。”贺子南往他股上轻打了两下,笑道:“给你讲一个比三十三句还多的故事,行了吧?”
“请讲来!”子北趴在他肩头,其实柳姐姐给的核桃酥味道还不错。
贺子南把他往上托了托,讲道:“有一天,贺子北拿着一万三千九百七十钱去买丝,丝铺掌柜说这些钱总共可以买一石二钧二十八斤三两五铢……”
“哥哥,讲故事不是算术题。”贺子北沮丧地垂下脑袋,又来!每次让他在故事里拿着一万多钱买这个买那个,最后总被卖货的掌柜问该找他多少钱,还不如三个句子的故事好玩。尽管那仨句是“狼来了。羊跑了。贺小北该睡觉了。”
“好吧,兄友弟恭,再给你讲一个,听完故事乖乖进去学写字。”贺子南嘴角向上翘起轻微的弧度,立在书馆外,轻声讲:“有一天,贺子北去国子监,遇到了一位美丽又害羞的小公主。公主打扮成书生模样,连手都不知道放在何处好。她脸上没抹胭脂,却比芙蓉花还鲜艳动人。贺子北邀请小公主到书馆去,书馆里有白胡子的老博士。”
“哥哥,小公主会和子北一起学写字吗?”贺子北终于盼来了没有狼和一万钱的故事。
“会,我想她会来……”贺子南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如果是柳八斛的孙女,应该会对三国刻石感兴趣吧?
他抿嘴笑了,不来亦无妨。
这位宽肩窄腰一身青衫的少年,整衣敛了心情,牵起红袍总角小童进馆习字。
印三十
上千名国子监学生涌出学馆,石板路上顿时热闹起来。转扇子的、揉眼睛的、辩大义的、招呼自家随从奉茶点的、急匆匆奔去出恭的、立在树下跟小娘子眉来眼去的、讲着蹩脚官话教训昆仑奴的、朝老博士作揖请教的……春娘四周全都是异性。
她谨慎地躲在胖叔身后,不愿跟他们的距离太近。放眼望去,一片黑襆头。
“活到老,学到老!”四个书童敬职敬业,前后左右架势端起,把春娘护在中央,巡街似的亮嗓子吆喝开道:“学到老,活到老!”
旁边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选书童讲究的是伶俐聪明眉清目秀,嗬,好家伙,瞧这四位,典型护院悍奴啊。国子监官家子弟齐全,斯文儒雅者十之**,如此嚣张喝道的人可不多见。
春娘打开扇子遮住脸,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东风轻柔吹过,隐约嗅到了草木香、书墨香,以及她闻惯了的脂粉香。女子佩香与男子不同,春娘悄悄从扇骨缝里往外窥,窥见前面的圆领衫中,裹着鼓鼓的胸脯细细的腰。
“活到老,学到老!让开,让开!”她的书童不耐烦地挥挥手。
那几名女学生纷纷聚到一位深绿衫男子身后,即使不害怕,也拿捏作娇怯可怜的神态,细声寻求依靠:“助教,他们好凶……”
“活到老,学到老?” 这句话倒喊得颇有志气。崔助教止住春娘一行人:“且停,国子监禁止高声喧哗。你是哪个学馆的学生?”
这人手捧几册书,头戴一梁进贤冠,衣服深绿色绣暗纹,腰里束着银带子。面色看上去很不友善,薄唇寡脸,白日霜降,眼里头寒光泠泠,目光随意那么一扫,便叫胖叔忘了擦汗。
冬天来了?这眼神冷的能结冰。胖叔断明白他是个不好相与的六品官儿,忙示意四个开道的书童噤声。他把祭酒给的文书展开让崔助教检验:“新入学,尚未择定要去哪个学馆。”
“薛思,凉国公主之子,年一十九。”崔助教从头读到尾,学馆那一处的确空着。他看看面前的男装小娘子,最近女学生真多……遂折起文书收了,道:“薛思,随某入国子学。”
薛思正在榻上认真读书。
枕边各色册子堆了一尺多高,全都是今日从书房运出来解闷的。阿宽立在床头缓缓挥着大团扇;阿衣握了小锤子铛铛砸核桃;果仁被阿解剔出来,先在蜜碟内蘸上糖浆,又往炒熟了的芝麻盐中滚一滚,搁进瓷碗里供薛思享用。阿带研开丸药,坐在床尾为郎主敷伤。
黄书美婢,这才是纨绔的悠闲生活。薛思拈了片蜜瓜,皱眉忍下一声“哎呦”,翻过书页直奔重点内容精读,痛并快乐着。
“薛弟!”温雄推开门,领进来七八位乐伎。“你的帖子我都送到了。”
“有劳温兄,坐下一起看?”薛思递给温雄几本书。帖子送到,意味着最近几天谢绝一切探访和打扰,安心养伤。不过,作为补偿,伤好之后他约了九公主以及众多小县主聚宴。
温雄才看过书名便摇头,直称这都开元十五年了你还在看开元六年的手抄本,太无聊了。
薛思狡黠一笑,食指叩书道:“温兄此言差矣。书虽旧,订书的线却是今早新铆上去的。你看,我把这摞旧书拆开,几本混在一起随意插叠,另有乐趣。”
乐伎拨弦吹笛,温雄翻开混订的旧书,果然混得颠三倒四。书皮写着老掉牙的字:“玉簪花”,起头几页是亲王在小花园里戏新婢,接着一截骤然转到了花魁艳压洛阳城,一会儿刀光剑影,一会儿红帐鸳鸯,中间居然还夹入几页“之乎者也”的五经。
“如何?”薛思趴在枕头上笑问。
“……罗衫白袜扯了满地,那女子莲足倒勾,嘤咛一声。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温雄呼啦啦向后翻:“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心肝儿,奴家昨夜想了你大半宿,耍个比翼双飞?”
太重口了……温雄往嘴里抛了颗酸甜梅子,读得津津有味。
门房送来柳家的书信,春娘进学未归,小厮传至薛思手中。封皮上落着柳八斛的名字。薛思毫不客气地把信皮撕开,抽出薄薄一页纸来。
阅毕,连纸带封塞进枕下,摸着下巴细琢磨。
柳八斛什么也没说,信上只写了几行字,全都是有名的古画。这是何意?
“春娘几时散学?”薛思问阿宽。阿宽摇头称不知,薛思想了想,反正她晚上会回来,便把柳八斛那封让人琢磨不透的信抛到一旁,继续他悠闲的伤员时光,包括撵走了一位据说是来给温府小娘子授鞭技的女镖师。
春娘从巳时跟着崔助教进了国子学,直到未时才瞅准空当向崔助教提问。她牢牢记着此行目的,只想早点问清楚早点离开。春娘恭敬地问:“究竟何为善,何为恶呢?”
“我们今日讲的是《春秋公羊传》,并非孟子人性之善也。你问善恶做什么。”崔助教负手往外走,他临时需要代课,还有别馆课目得赶去,没时间跟这个新学生长篇大论。
春娘紧紧跟在后面,锲而不舍地追问:“学生入国子监只为善恶一事,盼您指点。”
崔助教急着赶路,匆匆撇给她一句:“有耐心否?随某去书馆,课后指点你。”
屋门推开,崔助教冷冰冰的眼神掠过几排书桌,书馆内顿时静了下来。贺子南悄悄扯过一叠厚宣,遮住他弟弟书案上胡乱画出来的长脖子乌龟和四腿青蛙。
春娘候在门外,打算多等半个时辰。崔助教指着空位,示意她也进来听讲。春娘习惯性地欠身致谢,胖叔跟在后头小声提醒:“错了,您现在是男装……”
若搁在外面,肯定惹来众人哄笑。可书馆内仍旧静寂如故,波澜不惊。不是不想笑,不敢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