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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玩满纸春-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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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要寻哪位温居士?温驸马爷么?”小道士眉开眼笑,弯腰殷勤带路。

“对,我找温曦温驸马。”薛思随他进了观内紫云楼。

虽说是道观清修之地,楼阁中诸样摆设奢华精美,丝毫不输温府。金丝笼中雀儿叽叽喳喳婉转啼叫,温曦正在给他的爱鸟们逐一添黄米。

瞥见薛思,温曦放下盛米的白玉碗,稳了稳呼吸,边逗小雀边问他:“三年多未见,登门所为何事?重阳节的饵饼吾已食过,你不必亲自来送。”

“我想入虞国公温氏族谱。”

薛思拉过一把椅子为温曦摆好,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他垂眸,再张口,喉间喊道:“父亲,您请上坐。”

温曦诧异地看着薛思,打量许久,说:“改姓温?薛思,你喝醉了。”

“没醉,父亲您瞧,儿手眼灵活。”薛思从桌上拿了个橘子抛起又接住。

他摊开手,任那橘子滚到屋角去,耸肩笑道:“只要有金银钱帛、美酒美姬,认爷认祖宗都使得。儿如您所愿,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最近愈发混账,只喜好男色,对尚公主那档子事一丝兴趣也提不起来。思来想去,还是改姓温吧,好歹能混个酒足饭饱。”

“薛思,作个纨绔多好啊!逍遥又自在。回去告诉温雄,糊涂吃喝,及时享乐,将来领个虚职,莫去求那些把性命掖在腰上的差事。”温曦点头,铺开信笺给族长写书一封,略述入族谱改姓诸事,交与薛思。公主嫁资颇丰,温府良田无数,他倒不介意薛思将来分走一股家产,只要薛思继续混着纨绔,一辈子没本事掀起什么大风浪就足够了。

薛思收下信件,敛了笑容转身要走。

桌上铜镜把薛思神态映得分明。温曦从镜中瞧见,心里一沉,唤住他:“无论你娘临终前对你讲了些什么,薛思,我已经在道观清修,是方外之人了。你勿介怀旧事。”

他笃定公主没有将那些事合盘托出,否则薛思不会三年无所举动。但他又觉得公主或许提过一丁半点,否则薛思这几年不会刻意避开他。温曦脚底发虚,再次为自己开解:“我欲了却尘缘,余生便在此处度过,不问世间恩仇。”

“宗圣观甚好,您大可安心清修。”薛思停在门口,斜依门框,望着这个身材依旧挺拔的中年男子,正色而谈:“我娘临走前只单独与我说了一句话。她说她太傻,错信过所谓的爱情,叫我往后别拿情话当真。”

温曦略舒一口气,附和道:“公主所言极是。你去吧,我该抄经了。”

斑驳日影洒进来,鸟儿啾啾啼着,一时竟有些清平安乐的气象。

薛思攥紧书信,眼前这人倒有自知之明,晓得寻个清修的好地方躲是非。这人姓温名曦,十四年前相貌堂堂,生得甚俊朗,曾经甜言蜜语引诱凉国公主,从而哄骗薛家书帛物证、暗中揭发薛稷意图参与太平公主篡位之事。灭薛家满门之后,他又气死前任驸马薛伯阳,取而代之。

老恩怨老仇人了。

永远无法翻案的老恩怨。这一点薛思心知肚明。

诚如胖叔所言,总要学着放开,才能继续过下去。

薛思欲抽身离去,忽又生出些作弄他的念头。乌靴踢了两下门槛,他冷嗤道:“你且清修悔过,我没打算寻你的旧仇。”

温曦一惊,墨滴随手腕子抖落,染污了半页道德真经。

挑明更好,省得夜里生噩梦。温曦放下笔,手搁在一方砚台旁。万一打闹起来,这么大一块砚石也能抵挡几下子。他明问:“公主全告诉你了?”

薛思双臂抱胸,勾起嘴角笑道:“我娘瞒都来不及,岂会讲出来。但是,爷依旧清楚温居士您所做下的好事……包括您撵走了温大郎的生母,害她为奴为婢客死它乡。还骗温雄说,他娘亲去游湖时遇难,连尸首都捞不到。这个伤心故事,要不要说给我兄弟温雄听一听?”

被亲生儿子恨的滋味一定不好受。薛思快活地吹了两声哨子,引得笼中鸟儿们阵阵欢鸣。

温曦长叹道:“彼时非我所愿,我亦心痛……说到底,我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把陌刀。唉,教养你十来年,终究没能养出个真纨绔。薛思,你几时知的?”

“在你教我如何作纨绔的时候。”薛思指指脑门:“我不聪明,但也不算太笨。更何况,我的老仆很忠心。”

搁下一席话,点到为止。薛思掀帘转身,耳边传来温曦的余音:“……薛思,作个纨绔其实很不错。我若能重活一次,当日日纨绔,那样绝不会因才华出众而被人选为棋子。”

“爷就是无恶不作的真纨绔,无须你教。居士好自为之、虔心悔过吧,免得爷这纨绔闲了,犯起断袖的癖好,跑来此处寻居士做些逍遥恶事。”薛思头也不回,下楼扬长而去。

认贼为父,背祖弃宗,不是真纨绔是什么?!

薛思憋着一口气,一路狂奔到柳八斛的鼎院。

门上还是那把毫不起眼的破铜锁,墙头还是那些野茎荒草,院内该有三块墓碑了。他徘徊片刻,踮脚跳起来试试,墙太高,翻不过去。

无奈,只得跪在外头各拜了三拜:“孩儿不孝,今日起弃薛姓温。孝期一满,孩儿会纳妾早续薛家香火。光耀门楣之事,孩儿无能,就交给下一辈去拼吧!”

这辈子,已应允柳春娘去护柳家周全。

“春娘,你的那份,我替你活。”

哪怕付出的代价是弃姓弃祖。

如果只剩四个时辰,当为自己活。如果还有一辈子的漫长岁月,那么,他要为两个人活。如果一辈子的漫长岁月只能为一个人活,别无选择,他愿意替春娘活下去,做她想做的事,去守护勉强算做完整的柳家。

没有权,一介草民开的一间藏满珍宝的铺子,随时都可能被达官贵人欺负。

擦去额上浮土,薛思望望日头,天高且远。改姓温之后,他便是虞国公的后人兼公主之子,再没什么羁绊能够阻止他踏入仕途。

转眼又是千秋节。

柳春娘和柳八斛的周年祭。

宫中花萼楼宴罢,薛思换衣去祭坟。离席前他瞥了一眼李嗣庄,暗暗咬牙:“春娘,你的祭品今日便到,等着哥哥。”

李嗣庄的目光正黏在一名妖娆舞姬身上。迫害柳家这种绿豆小事,他早忘干净了。

“美人,好样的,继续!”薛思对那舞姬勾人的手段相当满意。他招手唤过熟识的老太监,又多塞给老太监三根金条。老太监身后跟了位胖太监,腆着个大肚子,笑容可掬。

薛思侧身从他身旁过,低声说:“叔,万无一失再下手。”

胖叔全套太监装,下巴剃得光溜溜,今日额外多扑了几斤粉,抹把汗都能开脂粉店。他边擦香汗边点头:“二郎放心,叔靠谱。”

再不是薛大郎了,是温二郎。薛思听得两眼灰暗暗。想唏嘘几句,却不便多做停留,薛思跟同僚们拱拱手,匆匆告辞。

彩帛飞扬,觥筹交错,李嗣庄尚不知大祸临头。

喜筵已在墓前摆齐。

坟前几处纸灰还没被风吹走,显示着白天有两三拨人来祭奠过。薛思盘腿坐下,抬抬手。阿宽识趣地领众人回府。如今薛郎主官威重、脾气大,不好伺候啊……每有空闲,郎主必到别院去。柳氏虽逝,薛郎主日日还要为她留一双碗筷,雷打不动。她们看在眼里,也跟着一起难受。

薛思焚了纸钱,斟满酒,一盅盅浇在镇墓兽前。

“这边一切都好,我每天往嘴里填三次饭,气色很不错,你不必挂念。”他将礼服等物一件一件点着,火光在夜色中分外灼热。

再灼热的火蝴蝶,也有灰飞烟灭的时候。薛思守着那堆灰烬,热气散尽,直守到夜风发凉。

“一个月前是七月七,牛郎见到织女了。”他静静倚在碑旁,有一句没一句空聊:“可是我却见不到你。”

“近来为物色合适的帮手,几乎要将两京美人阅尽,可是我却总想着你。”

“我想把最好的饭菜留给你,想把最贵的绸缎留给你,想在夜半翻身时揽着你。”

“先前我不信柳八斛肯烧稀世之宝,现在哥悟了,如果哥手里有书圣真迹,也舍得烧给你。”脸贴在冰凉的碑石上,他叹道:“住在那边很冷吗?为什么我每次来看你,这块墓碑总是冷冰冰的。我的春娘香软柔腻,不似这般僵硬冰凉。”

夜色苍茫,月影下一高一矮走来两个撑伞的人。

薛思抬头撩他们一眼,搂紧墓碑,伸伸腿,语气不咸不淡:“白天不是来过了吗?夜里还来?我家春娘歇下了,不见外男。”

贺子南朝他作揖:“姐夫,你也在啊。”

贺子北亦作揖道:“薛兄,别来无恙?”

薛思没好气地翻个白眼:“喂,贺老弟,贺小弟,你们俩矫情不?晴着天,撑哪门子伞!要吟诗自己找地方吟去,别在哥面前吐酸文,忒假。”

“……薛兄,哦不,温兄此言差矣。”贺子北掬起两捧土,将伞固定在坟头上,拍拍手说:“国子监博士昨日夜观天象,今晚有雨。”

贺子南也把伞放好,坐在薛思旁边笑道:“我们是来给她送伞的,不是来吟诗的。姐夫,混得不错嘛,听说今日朝贺龙颜大悦,姐夫升到三品怀化大将军了?虽是个虚职,熬几年便能熬出些实权。将来接手统领东宫那些侍卫,足够下半辈子稳升国公的资历。”

薛思直推他:“少揶揄我。你又不是不知道,哥当官就为一件事,罩着柳珍阁。”

“哈哈,没见过姐夫这般做官的。每天派两队带刀侍卫站西市,一队轮岗,另一队扛招牌满大街巡逻。你啊,早晚要被御史大夫递奏折弹劾。”贺子南笑着搡回去。

“太平盛世,我舅舅是皇帝,怕甚。”薛思叹道:“唉,能为她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贺子南也感慨:“没想到我退求其次,反而长久些。分娘很可爱,你若想她,不妨跟分娘坐一坐,稍解相思之苦。”

薛思抬腿踹去,毫不客气地在贺子南衣袍上印出个靴子痕迹:“滚,书生就知道想这些事写这些事……小姨子能乱看乱碰吗?谁像你似的只贪皮相。爷爱柳春娘,爱的是她整个人!从里到外、从头到脚、从吃饭到说话,懂么。柳分娘?白给都不要!”

贺子南正要反踹回去,胖叔满头大汗骑马跑过来了,衣裳都没换。薛思忙推开贺子南,把胖叔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悄悄问:“是否平安稳妥?”

“妥,极妥。”胖叔自怀中掏出个小匣子交给薛思。

薛思掀开盖子,咸腥血气尚在。他掩住口鼻,叫胖叔划火镰子点上。

贺子北好奇地凑过来,仰头问薛思这是何物。薛思做了个“嘘”的手势,告诉他:“这是一份小贺礼,哥送给春娘的周年祭品。”

“先褪了那身太监装罢。”贺子南何等聪慧之人,一眼明了此事关乎宫闱。他与薛思窃窃私聊几句,脸上不禁骇然:“……果真是寻李嗣庄为她出口气,但你也恁大胆了!”

舞姬奉酒引那厮入室,媚言劝其换上太监衣裳与她同效秘戏图。无论换与不换,都直接兑药蒙倒再说,将太监模样的李嗣庄抬进净身房,寻那又快又准的老手,一刀了断李嗣庄的子孙根。

贺子南听完,嘴都合不住,直问薛思明日怎么办。李嗣庄醒来,必有腥风血雨。

薛思笑他没胆量:“宫中亵玩舞姬已是大不敬。纵他敢声张,此等无根羞事,岂不是闹得人人皆知……老弟你放心,哥安排小半年了,诸事细密,管保叫他连下刀的宫人都抓不到。”

“寻个荒郊野林不也一样办事嘛!何必到宫中冒险。”贺子南擦擦虚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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