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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一个女人在月光下失神地到处跑着,跌跌撞撞,好像随时都会跌倒。一身白衣却脏兮兮的,精赤着一双脚,乌黑,粗糙,还流着血。她经历了长途的辛苦跋涉吗?
莫奈德向她走去,她直勾勾的眼神迟钝地转了一下,眼睛很大,眼窝很深,却空洞无物。她好像看到了莫奈德,又好像没有。是一个流浪的女人?但在莫奈德看来,这个世界几乎充斥着流浪汉。纵然人可以发展出千丝万缕的家庭、朋友关系,但从独自降生到独自离世,谁的身心真正有寄托呢?莫奈德毫不迟疑地从她身边走过,向出口走去。那个女人光着的脚板在冰凉的路面上敲打出噼噼啪啪的钝响来,就是这种声音,刚才把莫奈德从沉思中震醒……
响声忽然停了,莫奈德不由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她蹲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堆素白的衣衫包裹着她瘦弱的身子,伏在地上缩成小小一团。莫奈德顿了一顿,又往回走,弯下身看了看。穿过她零乱的头发,他看见了她深黑瞳孔中的绝望,那种无法表达的心碎和痛苦。就这一眼,莫奈德没办法轻松走开了。他蹲了下来,默默地读了一下她的心事,原来这个倔强女人满心想的都是去死。莫奈德阅心的时候,她也回望他,想的却是,这个男人会是世上看见我的最后一个人。
莫奈德有点吃惊,“你为什么不想活了?”
女人垂着眼帘,过了一会儿,方轻轻道:“我丢了工作。而我必须养活母亲、弟妹和两个孩子。”
她的语声很清晰,看起来并不像是精神失常。
“我想,老板解雇我是对的,我工作起来总是心不在焉……”她细弱地叹息一声。
“你做什么的?”
“我是餐馆的女招待,伺候人们没完没了的好胃口。”
仅仅因为生活压力就想死吗,还这样年轻。
莫奈德和她攀谈起来。
她以为这是死前的最后一次聊天,对眼前的陌生人也就毫不隐讳。她断续地诉说着她的生活负担有多沉重,工作是多么的乏味,母亲和她有多隔阂,丈夫和她根本是陌路人,却睡在同一张床上……说着说着,她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恸哭来。
莫奈德没有料到,接下来她讲的却是十多年前的往事。
“我十二岁的时候,和我的邻居,也是我的同窗,产生了朦胧的感情。到我十九岁,在一起整整有七年。”她停下来,醒了醒她的鼻子,声音镇定了很多,“在这七年当中,他给我戴过各式各样的戒指,都是他自己制作的,有的用红色的丝绳,有的用他的头发编成,还有金属圈、芦苇叶什么的,当我们路过花园的时候,他都会突然产生灵感,用花瓣做成一枚戒指。”
莫奈德注意到,眼下她的手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戴。
“我从不怀疑他就是我一生的托付,我十八岁的时候甚至怀过他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太小了,一生下来就死了,埋在了我家的后花园。”
莫奈德静静听着。
“我们长到十九岁的时候,我开始到饭馆上班,他也有了一份工作。我们见面没有从前那样多了,可他每天都会来接我下班,我也更加依恋他了。他用第一笔薪水给我买了一枚银戒指,我……以为这就是我们的婚戒了,我想再多存一点钱,我们就能永远生活在一起了。”女人停了一下,抬头看着公园深处黝黑浓密的林木。
“有一天,饭馆的生意特别好,过了打烊的时间还有两桌客人没走。但我记挂着他在门外等我,我交代了我的好姐妹替我照应着,急匆匆出了门,比平常晚了三十多分钟。我看见他在边门的角落吸着烟,人很放松地倚在墙上。我扑上去给他一个拥抱,为今天的迟到而道歉。他却没有随我一起走,站在饭店门外反复质问我为什么要他等候,为什么要摆千金小姐的架子。我无言以答,这是为了生计,为了我们的将来啊。可面对他的冰冷我一句都说不出口。于是我求他和我回去慢慢说,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他不语,像生了根一样牢牢地站在饭店的门口,吸着他的烟。他不看我。
“我听见身后一片嘈杂,那些滞留的客人终于鱼贯而出,再后来我的小姐妹也匆匆地出来了,看见我和他仍然呆在这里露出吃惊的表情。但她什么也没说,低下头走了。我的泪水忽然涌上来了,问他究竟什么意思,他仍然喋喋不休地抱怨我让他在风中等候。那时候我毕竟年纪小,沉不住气,一怒之下就把那枚银戒指扔在他的手心里,一个人跑回了家。
“我想他第二天便会来找我的,我们之前也有过很多次小争执、小吵架。可是没有,他像蒸发了一样,就此没有出现过。他搬了家,换了工作,从此杳无音信……”她泣不成声。
莫奈德这才明白,这个男人戛然而止的恋情才是她的心魔。从表面上看起来,今晚她想自杀是因为丢了工作,其实潜伏的理由竟是十多年前的抛弃。她每次哭泣似乎都有不同原因,可追根溯源都是这个突然消失的男人。每当她生活中又出现别的不如意,无论多么微不足道,一联想起此事,她就会觉得她的人生是彻底的失败和苦难。当它和别的事情在她心里轮番折磨,彼此的痛苦程度竟会成倍上升。就好比说,有了这个黑色基调打底,无论涂抹任何色彩都不能改变这幅画了。
“你会觉得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两个孩子的母亲,还为从前小时候的事情流泪很幼稚吗?”女人抬起泪眼,可怜兮兮地问。
莫奈德真心实意地摇头。三十多岁?莫奈德已经三百多岁了,还不是常常梦回从前,想起他的人类生活,想起他的妻子,想起那个苹果脸的孩子……他也不由自主地痛楚起来了。
女人还在抽泣,诉说她常常梦见她在荒原寻找,直到浑身疲惫。在梦中她并不知道她在费劲地寻找什么,可醒过来他的脸孔就会缓缓浮起……是要寻找一个突然消失的理由吗?
“我真的想不通……”
莫奈德宽慰她良久。莫奈德有的是阅历,他用低沉缓慢的嗓音,讲了一些别人的故事给她听。人世间有的是苦难,莫奈德毫不费力就让这个女人忘掉了要去自杀的念头,转而为别人而流泪了。“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她问。莫奈德点头。
天有几分蒙蒙发亮了。莫奈德必须回家。他问:“你好受一点儿了吗?不要急着去死,明天我们再谈谈。”
女人感激地点头。
血族常常变更他们的活动场所,但莫奈德没有失约,第二天又去同一家公园的长凳上坐着。
女人再次出现的时候,和昨日完全不同了。她栗色的长发梳理得纹丝不乱,白色的衣衫穿得整整齐齐。当她望着他羞涩一笑的时候,莫奈德发现她还是个相当动人的成熟女人。
从此莫奈德成了这个女人耶兰的好朋友,隔上几个月他们会见个面。她的苦恼心事诉说给他听了之后就觉得轻松,而他也会教她一些人生的道理,讲讲别人的苦处,令她觉得自己的事情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简直不值一提。她非常惊叹莫奈德会有这样广博的见识,全心全意地崇拜着他。
不经意间,天气已是初夏,蔷薇花沿着每户人家的篱笆开得到处都是。空气有几分香香暖暖的,黛丝特一路慢慢走着,嘴角绽放了一个微笑。
远处传来了一串琴音,手法相当纯熟。她不由放慢了脚步。圆熟优美的琴音是从一个房门里传出来的。
黛丝特凝神细听了一会儿,弹奏行云流水一般,富有才华和激情。弹琴者一定拥有灵活强健的修长手指……在曲子的最后片段,弹奏却有些断续,常要重复几遍,还不时试探着修改。这么说,这是他自己作的曲?
数日后,黛丝特重又经过这个街区的时候,心下一动,脚步不由又走了过来。
那人果然又在弹琴,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已经拼合成了一个精彩曲目。黛丝特几乎要为他鼓掌了,只听有人吟道:“第一段是庄周梦到了蝴蝶,第二段是蝴蝶梦到了庄周。”黛丝特不由好奇心起,探头往窗内看了看。
屋内陈设简单,一个书卷气浓的年轻人端坐在钢琴前,他穿着白色的衬衣,斯文干净之极。琴谱摊得到处都是,有的墨迹未干。
……这是黛丝特又一次在门外聆听了,有一个片段不太流畅。他弹了一会儿,侧耳听听,又在纸上修改,但改来改去,始终不满意。
夜深了,年轻人有些焦急,但他并不去休息,只在那里反复推敲着。黛丝特不禁莞尔。
……这一次,他又改动了一小段旋律,但节奏上的一个小瑕疵他始终没有发觉。
“这样会不会好点儿?”黛丝特突发灵感,竟然推门而入,在钢琴上演奏起来。
果然和他的乐曲衔接得天衣无缝。
“哦,不好意思啊。”弹完了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冒昧,急忙抬腿就走。
年轻人揉揉眼睛。好一阵子,他都以为看到的是一个艳魂。
“我两天没睡,难道说累得产生了幻觉?”他晃了晃脑袋,自言自语道。
不过黛丝特给他的修改段非常出彩,使他的幻想曲赢得了音乐大师们的普遍认同,都预言这个名叫黎尚的年轻人崭露头角的日子不远了。
傍晚过后,黛丝特在街上散步,有人赶上来轻唤她。诧异地抬头,见是黎尚。他还没开口,脸已经飞红了。他的五官罕见的清秀纯洁,配合他腼腆的表情,像天使一样无辜纯净,世上大概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一个年轻人的。
“我的音乐作品发表了。”年轻人羞涩地说,有几颗细密透明的汗珠悄悄渗出了他白皙光洁的皮肤。
“一定大放异彩,恭喜了。”黛丝特微笑着鼓励道。
“我……可以邀请你参加音乐会吗?”他鼓足勇气问道。
黎尚有着出众的才华,却有着驯良小动物般的纯真天性。他秀美的眉眼、口鼻永远漾满浅浅笑意,那是全心全意、发自内心的微笑,包含着对人的善意、温情和信赖。他对人的态度简单到只有一种,就是真心实意。那是多少宗教大师穷极毕生都难以真正达到的视众生完全平等如一的境界。他始终正视的友善眼神从来不曾躲闪,没有一丝冷漠、怀疑、拒绝等自我保护的云翳遮挡住他黑宝石般的眼睛,关闭他这扇自始至终都勇敢敞开的心门。你透过他的眼睛就能笔直到达他纯洁的心田,从没有一根邪恶的根苗在那里找到扎根的机会。而这种纯良天性又很公正地给予了他的肉体以和谐和美感,他不折不扣是个罕见的美少年,端秀娈婉。他的手指也异常修长,指尖圆润,骨瓷一样洁白,宛若一件艺术品……黛丝特欣赏他的简单、优美,便对他报以淡淡一笑。
他停顿了片刻,腼腆而又期待地说道:“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公开的大型音乐会,还会有我一个表演。”这是一个从未见识过困苦的人才会有的透明眼睛,如今盛满了绵软的央求,黛丝特无法不点头答应。
音乐会上,黛丝特听得入神,黎尚却有几分走神,他的目光常常停留在身畔的黛丝特身上。吸血鬼身份给她增添的炫目光环不是肉眼凡胎所能够看分明的,黎尚第一次体会到了心猿意马,迫切想要解读这个谜一般的美人,她流光溢彩的美和风情万种的魅力究竟来自哪里呢?他想,美是一种从灵魂深处蒸发出来,再凝固回肉体表面的东西,流离万化,活色生香,这才让人深深感到魅惑呢。
她立时就觉得了。“这可是你的第一个音乐会,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