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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探源头,当然自得活水。虽然其间之困惑烦难,空虚渺茫更较他人为甚。但他确是做到了所承别传。
——其实,在无数江湖人心目中,他所心冀的武学,在浩如烟海的源头,实在是无门无派的。那是有意识之初,天地鸿蒙,隐约一线。如今千门万派,通向那里的,接在源头的,往往也不过是那么一个点。悟及于此的,万无一二。耿苍怀武学之成,实是在三十岁时听了一个文士的话。那文士说,“为学如求所成,当寻得语言之前。”此言深切。耿苍怀由此而悟,学武如欲有成,也当返到有招式之前。
其实站在源头那儿,才是一片全未开拓的荒原。此处,文武殊途,却可同归。孔孟观之,曰:“此地浩瀚,逝者如斯夫。流沙弱水,无定力者,必沉溺无限,为小民细智所未宜轻至。”悲悯众生,故言“敬鬼神而远之”。垂五经六艺以教天下——君君臣
、父父子子,开万世不易之基。虽有癣疥,终成大德。百千年来,董仲舒,韩愈,一代代大儒,叠房架层,建构人伦,也就是想造一座房子让万民兆姓的思想安于其中。行有常则,动静有止,不致于面对意识荒漠中那难以预料的狂风暴雨而已。
因为,那空茫真的足以摧残人生存的意义。此外,老聃有老聃之道,庄周有庄周之道。我们后生小辈,但有归心,无不是托庇于其羽翼,才于蜉蝣之生中偶得意义。——就象耿苍怀以济世利民为己任,以家国之念自图振作,以抗人生之无常、物理之殊异。细细想来,原来不过如此。
所以,他为那骆寒感到感动。敢独面空茫的人无论如何是令人敬重的——不是这少年,他都不会再想起这些了。
想着、想着,耿苍怀步入阵中。这一堆石头,一经人意发动,竟威力如许,他的心中也自骇异。如今控阵之人已走,石头也就成了只是石头而已。
他走至中间那块大石旁,果然上面有一代武圣归有宗刻下的字。耿苍怀抬头望去,铁钩银划,心中不由大起高山仰止之感。只见那块大石,气象独具。石面上,字字俱如拳头大小。刻的一篇文字,引的却是贾谊的《鵩鸟赋》,篇尾注明了出处——如果不注,耿苍怀也不知是何来历,引的那一段文字却是:
……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
,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是控搏;化为
异物兮,又何足患!……
言若有情,忧愤深广,耿苍怀一时都愣住了。
一回头,那骆寒还在那块大石上无语静坐。他悟到了什么?——耿苍怀也不知。
到第三天夜里,耿苍怀于睡梦之中,猛然惊醒。却是骆寒纵声高啸。他的啸声也非同常人:清锐嘹唳、出于丹田、返自虚谷、若有形质、直干斗牛光焰。
耿苍怀知他必有所得,抬起头,只见满天星宿。天愈黑,星愈明,那一啸却是这天地的生人之气。这一啸足有盏茶才停。附近村民闻得,恐如梦中禅谛;如有过路高手听得,更不知该当何等惊骇!
第二天,骆寒便收拾了下行囊,在骆背上的革囊里找了一套换洗衣服,把浑身上下彻底洗了一洗,才重牵着骆驼上路。
他似知耿苍怀会同行,不知是否出于礼貌,并不骑上驼背,只牵着那头骆驼步行。
耿苍怀也就上路,与他始终有个十来步的距离。两人就这么一路无话,一前一后。行了一日,中午在榆树铺打了个尖,晚上却歇在了石桥。
石桥镇子好小——这时他二人已出安徽,进入苏南地界。一路走来,已觉口音变化。那少年牵着骆驼行于市集,虽不免怪异,但他和当地百姓却颇契合。虽然语言不通,但连比带划,也让他找到了宿处。小镇的一条青石板路上,有一家“君安栈”。
一路上,不少小孩儿追着他的骆驼不放。那骆驼有些不耐,骆寒却似对那些孩子颇为友善。有胆大的孩子不时伸手摸那骆驼一把,然后哄笑一声,自己把自己吓得散开。然后见骆驼与骆寒俱没反应,便又聚上来。那骆驼不时看向骆寒,似不想忍耐,但骆寒面色平静,不作反应。耿苍怀见那牲口眼中便似一种叹了口气的神情,默默忍让着那群顽童,顺着他主人的意思,随那些顽童骚扰算了。
找到“君安栈”,骆寒掏出块碎银子,要了一间房。耿苍怀见他劫镖多多,自己出手可不大方。更让他意外的是,这时骆寒却回头冲他一笑,和他说了三天来的头一句话:“我没有多的银子,请不起你。你和我住同一间房吧。”
耿苍怀一愣,颇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从来宠辱不惊,这种感觉,自己想来也觉好笑。那客房却只一张床,骆寒叫店伙拿门板又搭了一张。他不要被褥,于十一月的江南,也睡光木板。不过这样倒也利索。那房间的墙上,四壁都是水浸的印子,斑斑驳驳,各具异形。耿苍怀也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会和这孤僻少年共处一室。
两人用过晚饭,那骆寒洗了脸,躺到硬板床上,才跟耿苍怀说了第二句话。这是一句问话——“你找我何事?”
耿苍怀沉吟了下,才道:“是袁老大托我找你,他想和你一见。”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代人传这么一句话。
骆寒淡淡道:“我不是叫人传话给他,所有帐明年再算吗?”
耿苍怀一愕:“那我倒不知。”
骆寒一时便不说话。
耿苍怀坐在床帐边。小镇的人歇的早,外面已经很静了。骆寒无话,耿苍怀象也找不出什么话说。想了想,他脱了鞋、和衣就在床上卧下。躺了一时,觉得身上奇痒,才发觉有跳蚤。骆寒不要被子,倒也有道理。耿苍怀伸手捏死了几个,侧目向骆寒那面望去,却见他人似平躺着,其实全身只有枕骨和后踵实打实地接在床板上。除这一头一脚外,全身笔直悬空,竟和床板相距一线。耿苍怀一骇——还没见过人这么练功的,然后不由失笑。他眼力好,运足目力,就见骆寒全身崩得紧紧的,连脸上也是——因为他那床上也并非没有跳蚤,在他手臂上就有几个。有时就见骆寒眉毛跳了一下,却又忍住,那分明是被跳蚤咬了。他露在外面皮肤上已有几个红点,可咬他的那几个跳蚤却苦了,因为骆寒在它们一咬之下,就把皮肤绷紧,竟让它们拔不出嘴来。他也真稚气,并不伸手去捉,人与跳蚤就这么僵持着。耿苍怀肚中暗笑——自己一把年纪,还没见武林中有这样的“人蚤大战”过。
又歇了一时,耿苍怀实在忍不住,只有坐了起来。油灯还亮着,耿苍怀见那骆寒已闭上眼似睡着了,就伸指一弹,把油灯弹灭。窗外月光微微浸入,让耿苍怀颇起今夕何夕之感。心里影影忽忽地想起了小六儿、还有……聘娘。
……“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说的就是这样一种时刻的心境吗?他们现在怎样了?是否也在念及他?
夜凉如水,那抹微凉就象耿苍怀心底的思念,象茶中之味,虽淡,却是人心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对生存的依恋。
良久,骆寒忽然道:“袁老大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原来他没睡。
耿苍怀要答他这个问题,却不由筹思良久。他轻易不做答,但有答案就务尽详细。因为,这关乎骆寒与袁老大可能的冲突——这是一个有关生死的问题。
好在骆寒有耐心等,良久耿苍怀才开口:“他是我毕生仅见的高手。”
“他今年该有四十六岁了。其实他的出身也很苦,半生俱在乱离之中。据说他小时因为家里有一块奇石,被朝廷花石岗征用,为运那块奇石,把他家房子都拆了。他一怒之下,行走江湖,拜师习艺,却数度被同门攻讦,也数度被迫破门而出。但他生性坚忍。开始习得的只是一手平平常常的“猿公剑”,因为有一字与他的姓语音相合,他居然硬把它磨成了一套绝世剑法。他那套自己改异的剑法我见过——那时袁辰龙才二十四岁,有才情,有悟性。”
“但他更多的却是魄力,是坚忍。我与他相识于宣和七年,正是金兵第一次南下之时。那时他武艺未成,但幼弟袁寒亭遭金人掳去,听说他追踪千里,于十万大军中几进几出,数度喋血,还一度重创于金人高手左将军金张孙手下,伤重几死。费时一年零二个月,才从金人手下把弱弟救出。救出后,他更自发愤,渐渐锋芒俱出。‘一剑三星’就是那两年败于他手下的。据说此后他义气相召,那时聚在他身边的就开始很有几个人了,可能那就是现在莫余所谓‘辕门’的前身了。”
“从靖康之难起,我闻说他投入宗泽军中。因为个性太强,屡进屡黜,但功劳显赫。康王渡江时,他位列扈从。其后金兵南下,康王一度辗转海上,以避金兵。其所以侥幸能得身全,袁老大及其一支亲兵的护卫可谓是有大功的。可是朝廷初定后,他功劳又几度遭人冒认,袁老大一时沉于下僚。而赵构也一度因为谗言,还将袁辰龙弃置不用。但他并没闲着,在江湖之中,势力渐张,爪牙初成,羽翼潜就。其间他也有几次小小的复出。一次是助刘琦剿湘西悍匪,一次是入备临安,为防范金人之刺客……这些俱都功成。赵构一直不敢完全废黜他,实是因为恐惧江湖中人,加上还有宗室双歧的存在,所以一直不敢捐弃袁老大不用。直至绍兴八年,地方动乱,他受命重出,整治缇骑,由此势力大张,一发不可收拾。如今朝廷之消息情报,追捕断狱——所有安危大事,他俱得参予,可谓权倾一时了。”
“那以后,江南就成了今天这个局面。”
耿苍怀说着一叹,他不满袁老大,有时见缇骑残暴,实在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但——他偶然私心忖度:如果把自己放在袁老大的位置,维护这么大一个朝廷,管束好这些巨族豪强,万民兆姓,他很怀疑自己会不会比他做得更好?抑或反而是进退失矩,弄得天下星散、一团糟?
耿苍怀叹了口气,政治是脏的,可能因为——人是脏的。虽然这一点耿苍怀不愿承认,但他还是觉得:所有的妥协都是脏的。无奈的是,从有人以来的生生世世,大家都活在这份脏中,滋滋润润、也委委屈屈地在卑鄙与阴谋、牺牲与剥削中生存过来的。
骆寒静静听着,没有插话。等耿苍怀住口了好一时,才又问:“他的武功怎样?”
耿苍怀一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事可不太好评价——人言人殊,每人都有每人不同的标准。他不知骆寒的标准是什么,便笑着反问:“据我回想,你好象在江西跟踪过我,看过我出手,你觉得我的武功怎么样?”
骆寒“嗯”了一声,默认了跟踪一事。想了一下才答道:“还好。”
然后又道:“太规矩了。”
耿苍怀没想他会这么一答,不由一笑。却听骆寒很认真地继续道:“这样练起来会很累,但的确精深。”
想了下,骆寒又加了一句:“我没把握胜你。”
他意犹未尽,看着窗外,却最后加道:“但我也许可以杀你。”
耿苍怀先一愕,然后明白:杀一人和胜一人是不同的——但他也没想到骆寒会这么说。
他不以为忤,反觉得这少年倒坦诚得可爱,也就微微一笑道:“如果照你说的,那么袁老大的功夫可就不太规矩、甚至可以说太不规矩了。”
眼角扫了一眼骆寒,他脸上掠过一丝笑容:“但他练来想来也不会不苦。”——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