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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卜鹰将小方交给了阳光。
他们都年轻,他们彼此相悦,卜鹰希望阳光能够照亮小方心里的阴影。
波娃的阴影。
日出的时候,他们漫步在山岗上,卜鹰的宅第园林湖泊在他们的脚下,远处的宫殿仿佛近在眼前。
阳光问小方说:“你喜不喜欢这个地方?”
小方点头,他只能点头”没有人能够不喜欢这个地方。
阳光又问道:“恢以前来过这个地方没有?”
小方摇头。
他以前没有来过,如果他来过,很可能就不会走了。
阳光拉起小方的手,就好象她拉着卜鹰的手时一样。
“我带你出去玩。”她说,“他们在做生意,我们去玩。”
“到哪里去玩?”
“我们先到布达拉宫去。”
石砌的城垣横亘在布达拉宫和恰克卜里山之间,城门在一座舍利塔下,塔里藏着古代高僧的佛骨和无数神秘美丽的传说与神话。
通过圆形的拱门,气势迫人的宫殿赫然出现在他们的右方。
宫殿高四十丈,宽一百二十丈,连绵婉蜒的雉垛,高耸在山岩上的城堡,古老的寺院,禅房,碑碣、楼阁,算不清的窗牖帷帘,看来瑰丽而调和,就像是梦境,就像是神话。
小方仿佛已看得痴了。
——波娃呢?
——如果他身边的人是波娃?
为什么一个人在被“美”所感动时,反而更不能忘记他一心想忘记的人?
为什么人们总是很难忘记一些自己应该忘记的事?
太阳照在他身上,阳光在看着他,阳光美丽而明朗。
——一波娃呢?
——波娃并不像雪,波娃就像是雨,绵绵的春雨,剪不断的离愁,剪不断的雨丝,小方忽然说:“我们到大招寺去。、
他知道大招寺外,围绕着寺院的八角街,是城里最繁华热闹的地方,所有最大的商有行号,都在那条街上。
卜鹰的“鹰记”商号也在那条街上。
小方希望“热闹”能够让他“忘记”,哪怕只不过是暂时忘记也好。
大招寺是唐代的文成公主所建。
在那个时候,西藏还是“吐蕃”,拉萨还是“暹娑城”。大唐贞观十四年,吐蕃的宰相“东赞”带着珍宝无数、黄金五千两到了长安,把天可汗的侄女,面貌慧秀、妙相具足、端庄美丽、体净无暇、口吐‘哈里称檀香粒’,而且虔诚事佛的文成公主带回了暹娑城,嫁给了他们的第七世“赞普”,雄姿英发、惊才绝艳的“弃宗弄赞”。
为了她的虔诚,为了她的美丽,他为她建造了这座雄壮宏丽的寺院。
但是寺院外的街市,却是这城市的另一面。
城市赤如皮革,有光滑美丽的一面,也有粗糙丑陋的一面。
有些街头上垃圾粪便狼藉,成群结队的年老乞丐,穿着破;日褴褛的衣服,剃光头打赤足,匍匐在尘土中,嘴里喃喃不停地念着他们的六字真言“唵吧呢叭米吽”,等待着行人香客的施舍。
在沙漠中,在那场大风暴里,小方失去他的食水粮食,却没有失去他的银钱。
他将身上所有的全都施舍给他们,不仅是因为同情和怜悯,还像是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所唆使的感召。
“我不应到大招寺去了。”小方自己也不知道心里为什么会有这种奇异的变化,“我们能不能到你们的商号去看看?”
“你能去。”阳光说,“你是大哥的朋友,你想到哪里去,我都带你去。”
她脸上又露出阳光般美丽明朗的笑:“到了那里,我还要带你去见一个人,你一定也会把他当作朋友的。”
她说的这个人叫朱云。
朱云就是“鹰记”的大掌柜。大掌柜的意思,就是总管。
朱云今年二十八岁,三年前卜鹰就已将“鹰记”的商务交给了他。
一个二十五岁的人就能升起如此高位,并不是容易事,也并非侥幸。
他年轻,诚实,生活简朴,做人本份,说话中肯扼要,虽然至今仍是独身,却从来不近酒色。
卜鹰信任他,他的伙计尊重他,他也从未让别人失望过。
他也没有让小方失望。
他用诚恳的态度和滚烫的酥油茶招待小方,他经营的商号简朴规矩干净大方。
他告诉小方:“我就住在后面,只要你没事,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朱云说,“我每天都在,日夜都在。”
阳光拉着他的手,就好像她拉着卜鹰、小方的手一样。
“他平时不喝酒,可是如果你一定要他喝,他不会比你先醉。”她的笑容如阳光,“只不过你要找女人,他就没法子了。”
她并没有把“找女人”当作一件丢人的事,她指着自己的鼻子,指着她那个虽然有点弯曲,看起来还是很漂亮的鼻子说:“你要找女人,就来求我,我替你找的女孩子保证比你以前见过的都温柔好看。”
她不是女人,不是属于某一个人的女人。
她是阳光。
阳光是属于大家的,谁也不能独占。
——波娃呢?
小方忽然站起来:“你能不能现在就带我去找?”
“现在?”阳光显得有点惊讶,“现在你就要去找女人?”
“不但要找女人,还要喝酒。”
这里是圣地,圣地也像别的地方一样,也有禁地,也有黑暗的地方,有酒,也有女人。
小方忽然发现了个女孩子很像波娃,一个瘦瘦的、弱弱的、静静的女孩子。
这时候他已经醉了。
一个人醉在圣地,跟醉在别的地方没有什么两样。
凌晨。
小方从那条没有柳的柳巷中走出来,只觉得头痛、干渴、沮丧。这种感觉也跟他在别的地方醉后醒来时没什么两样。
阳光正照上一块斜墙,是金黄色的阳光,不是蓝色的。
一个衣着褴褛、蓬头垢面的小孩,手里捧着个铁罐子,蹲在斜墙下,低头看着他的罐子,看得聚精会神,就好像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这罐子里的东西更有趣了。
世界上本来就充满了许许多多很无聊的事,现在的小方心里也觉得很无聊。
一个无聊的人,做了一夜无聊的事,心情总是这样子。
他忽然想去看看这小孩罐子里装的是什么。
罐子里装的是虫,装满了各种扭曲蠕动的小虫。
小方居然问他:“这些是什么虫?”
“不是虫。”
小方有点惊奇:“不是虫是什么?”
“在你眼中看来,看来虽然是虫,可是在我朋友眼中却是顿丰富的大餐。”
他抬起头来,看着小方,脸上虽然脏得要命,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显得非常机伶巧黠:“因为我的朋友不是人,是鸟。”
小方笑了,他忽然觉得这小孩很有意思,说的话也很有意思,他故意问:“你明明是个人,为什么要跟鸟交朋友叶
“因为没有人肯跟我交朋友,只有乌肯跟我交朋友。”小孩说:“有朋友总比没有朋友好。”
他明明是个小孩,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却不像是小孩说的。
他的话竟引起了小方很多感触。
“不错,有朋友的确比没有朋友好。”小方轻轻叹息,“鸟朋友有时候也比人朋友好。”
“为什么?”
“因为人会骗人、害人,鸟不会。”
小方已经准备走了,他不想让这天真的小孩知道大多人心的诡计。
小孩却又问他:“你呢?你对朋友好不好?”他问的话很奇怪:“如果你有个朋友需要你帮助,想要你去看看他,你肯不肯去?”
小方回过头,看看他:“如果我肯去,又怎么样?”
“你肯去,现在就跟我走。”
“跟你走?”小方问,“为什么要跟你走?”
“因为我是你那个朋友叫我来找你的。”小孩说,“我已经在这等你一夜。”
小方更惊讶:“你知道我是谁?”
“我当然知道。”小孩道:“你姓方,别人都叫你要命的小方。”
“我那个朋友是谁?”
“我不能说。”
“为什么?”
“因为他要我替他保守秘密。我已经答应了他。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说出来的。”
小方的好奇心无疑被引起。
一罐小虫,一个小孩,一个需要他帮助的朋友,一件宁死也不能说出的秘密。
他从未想到这些事居然能联在一起,他想不通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好。”小方忽然下了决心,“我跟你去,现在就去。”
小孩却又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了半天。
“我能替你的朋友守秘密,你呢?”
他问小方:“你能不能替朋友保守秘密?”
小方点头。
小孩忽然爬起来,用一只脏得出奇的小手,拉起小方的手:“你跟我来。”
远处钟声齐呜,一声声梵唱随风飘来,宝塔的尖顶在太阳下闪着金光。
太阳澄蓝,阳光艳丽,充满了神圣庄严肃穆的景象。
肮脏的小巷里,却挤满了各式各样卑贱平凡穷困龌龊的人,他们的神佛好像并没有听到他们的祈求祷告,并没有好好地照顾他们。
但是他们从不埋怨。
小孩拉着小方的手,穿着人群,穿过小巷,来到一座宏大壮丽的寺院。
“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大招寺。”
到大招寺来干什么?那个神秘的朋友是不是在大招寺等他?
小孩子像故意不让小方再问,很快地拉着他,从无数虔诚的香客中挤了过去。
他明明是个孩子,可是做出来的事也不像小孩做的。
壮丽的寺院,光线却十分阴森幽暗,数千支巨烛和用牛油做燃料的青铜灯,在风中闪动着神秘的火焰。
高耸的寺墙上,有无数神像,供奉着面目狰狞的巨大七色神像,在闪动的烛火中,更显得诡秘可怖。
也许就是这种力量,才能使人的心神完全被拘摄,完全忘记自我,有的香客脚上甚至拖着沉重的铁镣,在佛堂里爬行。
小方了解他们这种行为,世上有很多人都希望能借肉体上的苦痛,消除心上的愧疚罪愆。
他自己也仿佛沉浸入这种似真似幻、虚无玄秘的感觉中。
他忽然了解到宗教力量的神奇伟大。
空气中氤氲着酸奶和香烛的气味,风中回荡着钟鼓铜钹声,沉郁的阴影中灯火摇曳,低沉快速的经咒声随着佛前的祈祷声响动。
小孩忽然停下来,停在右壁上一个穹形的石窟前。
石窟里有一幅色彩鲜艳,但却恐怖之极的壁画,画的是一个狰狞娇异的罗刹鬼女,正在吮吸着一个凡人的脑髓。
精密细致的画上,看来要栩栩如生,小方虽然知道这只不过是幅画,心里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小孩忽又间他:“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这个罗刹鬼女为什么要吸他的脑髓?”
小方不知道。
“因他是个不守信的人。”小孩说,“他答应为他朋友保守秘密却没做到。”
小方苦笑:“你好像不大信任我?”
“我们还不是朋友,我不能信任你。”
小孩的大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光:“你要我带你去,一定要在这里先立个誓,如果你违背了誓言,终生都要像这个人一样,受罗刹鬼女恶毒的折磨。”
那个朋友究竟是谁,行踪为什么要如此诡秘?
小方立下了这个毒誓。
他不怕神鬼的报应,他从未出卖过别人,他这一生中,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自己。
小孩笑了,真心的笑了。
“你果然是个好人。”他又拉起小方:“现在我真的带你去了。”
“到哪里去?”
“到鸟屋去。”
小孩说:“你的朋友和我朋友都在那里。”
鸟屋是栋奇怪的木屋,建造在一片凸起的山岩上,几棵巨大的树木问。
木屋的四周都有栏杆,屋檐鸟翅般向外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