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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热血上涌,怎能入梦?见身旁骆冰睡得甚沉,于是悄悄
起身,开窗跳出房去,心想:“我到处瞎闯一番,也好过在房
中睡觉。”展开轻功疾奔,不到半个时辰,已在孟津东南西北
各处溜了一遍,郁积稍舒,忽见黑影闪动,一个人影向西奔
了下去。他精神一振,提气疾追。
那人影奔跑一阵,轻轻拍掌,远处有数人拍掌相应。文
泰来见对方人众,悄悄跟踪。那人一路向西,不一刻已到郊
外。四周地势空旷,文泰来怕他发觉,远离相随,行了七八
里,那人向一座山岗上走去,于是跟着上山,望见山顶有座
屋宇,知道那人定是向屋走去,于是不再跟随,在树丛中一
躲,抬头望时,不禁大失所望,原来那屋宇是座古庙,庙额
匾上三个大字,于朦胧微光中隐约可辨:“宝相寺”。
文泰来低呼:“倒霉!”跟了半天,跟的却是要跟寺中和
尚为难的流氓。转念一想,既然来了,便瞧瞧到底谁是谁非,
要是有人恃强凌弱,不妨伸手打个抱不平,聊泄数日来胸中
恶气,于是溜到庙边,越墙入内,从东边窗内向大殿望去,见
一个和尚跪在蒲团上虔诚礼佛。过了一会,那和尚慢慢起来,
回过头来,文泰来眼见之下,不由得惊喜交集。
滕一雷等见火光中一人穿着长衫、蒙了脸从洞中窜出,忙
上前兜截。那人喝道:“金笛秀才在此,你们敢追来么?”滕、
顾、言三人对他都欲得之而甘心,不再去理会洞中那黑衣人,
一齐急步追赶。滕一雷脚步最快,转眼间已扑到那人身后,独
脚铜人前送,一招“毒龙出洞”,直向他后心点去。那人纵出
一步,回手一扬,滕一雷急忙倒退,怕他金针厉害。那人其
实是李沅芷,她披了余鱼同的长衫,要引开敌人,好让余鱼
同脱逃,手中扣了金针,敌人追近时便发针抵挡。滕一雷武
功虽高,可是在黑暗之中,实在惧怕这无声无影的细微暗器,
只得远远跟住,却也毫不放松,直追到孟津市上。相持了半
夜,其时天色已明。李沅芷见一家客店正打开门板,便闯了
进去。
店伴吓了一跳,张口要问,李沅芷掏出一块银子往他手
里一塞,说道:“给我找一间房。”店伴手里一掂,银子总有
三四两重,便不多问,引她到了东厢一间空房里。李沅芷道:
“外面有几个债主追着要债,你别说我在这里。我只住一晚,
多下来的钱都给你。”店伴大喜,笑道:“你老放心,打发债
主,小的可是大行家。”
店伴刚带上房门出去,滕一雷等已闯进店来,连问:“刚
才进来的那个秀才住在哪里?咱们找他有事。”店伴道:“甚
么秀才?”言伯乾道:“刚才进来的那个。”店伴道:“大清早
有甚么人进来?你老人家眼花了吧。秀才是没有,状元、宰
相倒有几个在此。”
顾金标大怒,伸手便要打人,滕一雷忙把他拉开,悄声
道:“咱们昨晚刚劫了狱,这时风声一定很紧,快别多事。”言
伯乾对店伴道:“好,我们一间间房挨着瞧去,搜出来要你的
好看。”店伴道:“啊哟,瞧你这副凶相,难道是皇亲国戚?”
这时掌柜的也过来查问了。顾金标不去理他,一把推开,闯
到北边上房门前,砰的一声,踢开房门。房内一个大胖子吃
了一惊,赤条条的从被窝中跳了出来。顾金标一见不对,又
去推第二间房的门。那大胖子满口粗言秽语,顾金标的十八
代祖宗自然是倒上了霉。
客店中正自大乱,忽然东厢房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美
貌少女走了出来。言伯乾回头一望,只觉这少女美秀异常,却
也不以为意,仍是挨房寻查。李沅芷换了女装,笑吟吟的走
出房外,刚到街上,只见一队捕快公差蜂拥而来,原来得到
客店掌柜的禀报,前来拿人了。
余鱼同见劲敌已被引开,持剑出洞。彭三春和宋天保、覃
天丞上前夹攻。余鱼同展开柔云剑术,三四招一攻,又把本
已受伤的覃天丞左臂刺伤,乘空窜出。彭三春三节棍着地横
扫,余鱼同身子纵起,三节棍从脚下掠过,忽然“啊哟”一
声,向前摔倒。彭三春和宋天保大喜,双双扑来,满拟生擒
活捉,不料想他突然回身,左手一扬,一大把灰土飞了过来,
彭宋二人登时满脸满眼尽是尘沙。彭三春着地滚出数步,宋
天保却仍然站在当地,双手在脸上乱擦。余鱼同挺剑刺进他
的左腿,转身便走。这些灰土就是他们烧草薰洞时留下来的。
彭三春擦去眼中灰土,只见两个师侄一个哼,一个哈,痛
得蹲在地下,敌人却已不知去向。彭三春又是气恼,又是惭
愧,给两人包扎了伤口,叫他们在山洞中暂时休息,自己再
出去追踪,沿山道走了七八里路,却遇见了言伯乾、滕一雷
等人。哈合台又和他们在一起了,还多了一个不相识的,这
人四十上下年纪,背着个铁琵琶,脚步矫健,看来武功甚精。
言伯乾见师弟在路上东张西望,神态狼狈,忙上前相问。
彭三春含羞带愧的说了,幸好滕一雷等三人也是一无所获,大
家半斤八两。
回到山洞,言伯乾给彭三春引见了,那背负铁琵琶之人
便是韩文冲。他在杭州给红花会摆布得哭笑不得,心灰意懒,
王维扬要他回镇远镖局任事,他无论如何不肯,反劝总镖头
及早收山。王维扬和张召重在狮子峰一战,死里逃生,心想
此后帮红花会固然不行,跟他们作对也是不妥,事在两难,听
韩文冲一说,连声道:“对,对!”便即北上,去收束镖局。韩
文冲自回洛阳,满拟从此闭门家居,封刀退出武林,哪知却
在道上遇见了正要上杭州去找他的哈合台。他不愿再见武林
朋友,低头假装不见,但他的铁琵琶极是起眼,终于躲不开,
给哈合台认了出来。
两人在客店中一谈,韩文冲把焦阎三魔送命的经过详细
说了,哈合台才知金笛秀才和红花会果然不是他们仇人,他
对余鱼同很有好感,忙约韩文冲赶去解救。韩文冲不想再混
入是非圈子,但哈合台说,只有他去解释,滕顾两人才不致
跟余鱼同为难,否则伤了此人,日后红花会追究寻仇,他焉
能置身事外?韩文冲一想不错。两人赶到孟津,正逢滕一雷
等从客店中打退公差奔出。五人会合在一处,回头来找山洞
中的黑衣人。
余鱼同逃离险地,心想仇人中三个好手都追李沅芷去了,
她一个少年女子,如何抵挡,心中甚是忧急,一路寻找,不
见影踪,寻到孟津郊外,知道公门中识得自己的人多,不敢
寻将下去,挨到晚上,闯到一家小客店歇了。这一晚又哪里
睡得着?心下自责无情,李沅芷两次相救,然而眼前心上,仍
然尽是骆冰的声音笑靥,远远听得“的笃、的笃、镗镗”的
打更声,却是已交二更天了。
正要朦胧合眼,忽然隔房“东弄”一响,有人轻弹琵琶。
他雅好音律,侧耳倾听,琵琶声轻柔宛转,荡人心魄,跟着
一个女人声音低低的唱起曲来:“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
忧,不重不轻证候,甘心消受,谁教你会风流?”
他心中思量着“多情便有多忧”这一句,不由得痴了。过
了一会,歌声隐约,隔房听不清楚,只听得几句:“……美人
皓如玉,转眼归黄土……”出神半晌,不由得怔怔的流下泪
来,突然大叫一声,越窗而出。
他在荒郊中狂奔一阵,渐渐的缓下了脚步,适才听到的
“美人皓如玉,转眼归黄土”那两句,尽在耳边紫绕不去,想
起骆冰、李沅芷等人,这当儿固然是星眼流波,皓齿排玉,明
艳非常,然而百年之后,岂不同是化为骷髅?现今为她们忧
急伤心,再过一百年想来,真是可笑之至了。想到这里,不
禁心灰意懒,低头乱走,见前面山脚下一棵大树亭亭如盖,过
去坐在树下休息一阵。连日惊恐奔波,这时已疲累非凡,靠
在树上,朦朦胧胧的便睡着了。
睡梦中忽听得钟声镗镗,一惊而醒,一抽身边金笛没抽
到,想起早已被顾金标抢去,不觉哑然。这时天已黎明,钟
声悠长清越,隐隐传来。他睡了半夜,精神已复,心想:“暮
鼓晨钟,真是发人深省。”信步随着钟声走去,原来是山岗上
一所寺院中所发。依着山道上岗,见庙宇已颇残破,匾额上
写着“宝相寺”三字。
走进大殿,见殿上一尊佛像,垂头低眉,似怜世人愁苦
无尽,心下感慨,只见四壁绘满了壁画,正待观看,一个老
和尚迎了出来,打个问讯,道:“居土光降小寺,可有事么?”
余鱼同一怔,道:“在下到处游山玩水,见宝刹十分清幽,想
借住数日,纳还香金,不知会打扰么?”那老僧道:“小寺本
为十方所舍,居士要住,请进来吧。”命知客僧接待到客房里,
素面相待。
余鱼同吃过面后,又睡了两个时辰。睡醒起来,红日满
窗,已是正午,佛殿上传来木鱼之声。出得房来,想下岗去
找李沅芷,经过殿堂时见到壁画,驻足略观,见画的是八位
高僧出家的经过,一幅画中题词说道,这位高僧在酒楼上听
到一句曲词,因而大彻大悟。余鱼同不即往下看去,闭目凝
思,那是一句甚么曲词,能有偌大力量?睁开眼来,见题词
中写着七字:“你既无心我便休”。这七个字犹如当头棒喝,耳
中嗡嗡作响,登时便呆住了。
痴痴呆呆的回到客房,反来覆去的念着“你既无心我便
休”七字,一时似乎悟了,一时又迷糊起来。当日不饮不食,
如癫如狂。知客僧来看了几次,只道他病了,劝他早睡。余
鱼同睡在床上,听寺外风声如啸、松涛似海,心中也像波浪
般起伏不定,二十三年来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中秀才、杀
仇人、走江湖、行侠仗义,不知经历了多少危险,却一直无
忧无虑,逍遥自在,哪知在太湖总舵中有一日陡然遇见了这
个前生冤孽,从此丢不开,放不下,苦恼万分。回想骆冰对
待自己,何曾有过一丝一毫情意?你既无心,我应便休,然
而岂能便休?岂能割舍?心绪烦躁,坐起来点亮了灯,见桌
上有一部经书,乃是从天竺最早传到中国的《四十二章经》。
随手一翻,翻到了经中“树下一宿”的故事,叙述天神
献了一个美丽异常的玉女给佛,佛说:“革囊众秽,尔来何为?”
看到这里,胸口犹似受了重重一击,登时神智全失,过了良
久,才醒觉过来,心想:“佛见玉女,说她不过是皮囊中包了
一堆污血污骨,我何以又如此沉迷执着?”当下再不多想,冲
出去叫醒老僧,求他剃度。
那老僧劝之再三,余鱼同心意愈坚。老僧拗他不过,次
日早晨只得集合僧众,在佛前和他剃度了,授以戒律,法名
空色。
余鱼同礼佛诵经,过了几天清静日子。这一日跪在佛前
做早课,默念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心头清凉明净,真似一
尘不染。忽然背后一人用江湖黑话说道:“孟津周围都找遍了,
这合字在这里又没垛子窑,能扯到哪里去呢?”余鱼同一惊:
“这声音好熟。”又听得另一人阴森森的道:“就是把孟津翻个
身,也要找到这小贼。”余鱼同一咬牙,心道:“好,你们终
究寻来了。”原来这时滕一雷和言伯乾等人已站在他的身后。
他一动不动,听哈合台和顾金标在他背后激烈争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