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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绝之大声叫道:“大和尚还是上船来吧!”
竺佛图澄笑笑道:“贫僧在此木上已坐了十日,惯了,上船就不必了!”
黑凤凰对竺佛图澄始终存有顾忌之心,当下厉声喝道:“你跟踪我们有何意图!”
竺佛图澄道:“愿求见轩辕龙!”
黑凤凰冷冷道:“见了我家家主,你好通知石勒,让他纠集胡人高手,对我家家主下手么?”
竺佛图澄道:“曹施主误会了,贫僧此次前来,同大将军没有任何关系!”
黑凤凰奇道:“难道不是石勒派你来的么?”
竺佛图澄道:“如今皇室突变,大将军驻扎上党,此时正关注京师动静,无暇与杀胡世家相斗!”
黑凤凰道:“你此来为何!”
竺佛图澄道:“只盼能有机会同轩辕龙说上几句话?”
黑凤凰道:“难道你末曾听说过我家家主恨胡人入骨,你不怕他杀了你么?”
竺佛图澄道:“佛言:王位隙尘,金玉瓦株,当视涅磐如日夕而眠,如果我能与轩辕龙说上几句,就算他要我死,我死亦无憾了!”
黑凤凰摇摇头道:“我家主人身份何等尊贵,他岂能听你言语!”
竺佛图澄道:“世间万物,众生平等,人之一生,譬如满树生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然有些穿堂入室,坠于首席之上,亦有过篱墙之隔,落于茅厕之中,富贵际通迥然不同,但出生却是平等,何来贵贱之分,所谓胡汉俱是妄生之相!”
黑凤凰口不能答,只得默默无语。
竺佛图澄见黑凤凰无语,继而又道:“令先祖曹子建才高八斗,文才绝俗,只因兄弟相残,手足遗恨,文帝虽亦以文章武功著世,但就其性灵来说却比不上令祖,然而际遇通异,这难道是身份有异么?”
竺佛图澄长吸一口气,宣了一声佛号道:“胡人汉人俱是芸芸众生,各自辛苦各自忙,如若双方能停止杀戮,这世间何尝又不能太平!单是以杀止杀,徒自增添冤魂野鬼。”
此时风向已转回东南,黑凤凰早已将船帆挂上,船行甚速,然而竺佛图澄坐于木板之上,随舟漂行,既不见沉又不见慢,显然竺佛图澄是在以气御身。
黑凤凰心中惊异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心中暗道:“这胡僧功力究竟到了何种地步,连日奔行,不食不休怕已有了十数日,然而在十日之后,尚还能以气御身,以气御身的同时居然还能开口说话,而且话声平和缓慢,丝毫不见呆滞。难道他真是神仙不成。”
黑凤凰正在惊疑之际,又听竺佛图澄道:“曹施主秉先祖之灵异,少年风流放荡,丽句华章,武功绝好,倒于今日王公子一般无二,又率性而为,只因妻儿丧生鲜卑之手,当日便愤而击杀鲜卑胡人五百八十名,其中尚有三十四名妇孺,妇孺何罪,竟招此劫!”
黑凤凰脸色陡然一变道:“你可是来责备我么?”
竺佛图澄道:“不敢,贫僧只是想提醒曹施主,你自家的儿子死于襁褓之间,然而那些胡人幼子亦是嗷嗷待哺,你在杀他们之时,难道就没有想过,他们和你的儿子同样么?”
黑凤凰厉声道:“我不能让我们的下一代再演发生在我身上的悲事,而最好的方法,就是将那些胡人子弟杀个干净!”
黑凤凰说此话时竟然有些疯狂。
王绝之此刻方才明了为何黑凤凰加入杀胡世家,其中原来竟有这么一段原委。
竺佛图澄道:“你也做如是想,他也做如是想,惟杀你一人,你杀回十个,他十个又去杀百个,如此由个而十,由十而百,由百而千千万,最后这个世上还能有人存活么?”
竺佛图澄语意中带着愤怒。
王绝之对竺佛图澄充满敬佩之意。他看着微微发怒的竺佛图澄,觉得他就是一尊佛,一尊专门承受苦难的坐佛。
竺佛图澄沉默了一会儿,长叹道:“我知道你对妻儿爱逾生命,你自负身怀奇才,不能应时而用,只得将一腔报负都化为妻儿之爱,途失至爱,外魔入侵,以至失性,但你也应该想想不光你有爱人,胡人也有,胡人一点也不比你爱的浅!”
黑凤凰默然,竺佛图澄说的有道理,那氐人少年弓真便使他想到少年时的自己,为了爱人,自己爵位不要,只求能携美人遨游四海,便觉一生足矣。
黑凤凰收住遐思,回过神对竺佛图澄道:“你定要见我家家主么?”
竺佛图澄道:“我知道你们设计于我,乃是想借苍天之手绝我生路,无奈天不绝我!如果你能带我去见轩辕龙,见完之后,我便逐你们之愿!就杀于轩辕龙身前。”
王绝之动容道:“大和尚不可!”
竺佛图澄摇摇头道:“王公子还没有开悟么?”
王绝之大为奇怪,不知竺佛图澄意之所指。
竺佛图澄道:“王公子福泽深厚,深具慧根,此时又逢大好良机,散去了一身蒙蔽性灵的高绝武功,如若潜心修佛,他日必成一代高僧。”
王绝之此时方才恍然。
竺佛图澄指肉身皮囊即阻止得性悟道之阻碍,如若能以救众生为念,得以解脱,涅盘飞身去见佛祖,那方是得大道,死得其所,乃修身悟道人所求,没有什么不可,竺佛图澄是在责备自己看不开!
王绝之双手合计道:“大和尚指教得是!”
竺佛图澄漫声道:“舍得舍得,能舍方得,舍彼肉身,得闻大道,佛言何者不可抛!”
王绝之突然一震,此语所含之意乃暗含武道,与袁公神剑中的几招不谋而合。
人之兵器在手,特别是随身兵器,都无舍得之意,江湖中常流传剑在人在,器毁人亡之说,此乃最好明证,而越人飞渡江,抛剑一掷,全无留恋之意,因而威力巨大。
披铁草而邑则是舍弃一切进攻机会,视进攻如无物,因而守遍天下。
子禽犬之吠则无视对象是谁,都是那么一剑,剑无对象,却处处对象。
那万发犹可断破暗器也是如此,正因为舍弃了细小,却顾及了全盘,宛若天网,疏却不漏。
王绝之面有喜色,他决定若有机会,便将此番心得讲给弓真听。
竺佛图澄见王绝之面有喜色,知其必有所悟,心中赞道:“果然,灵性天赋,这王绝之好强的悟性!”但他实没料到王绝之所悟又是武道。
半天没有作声的黑凤凰忽然开口道:“大和尚,你就上船来吧,养好精神也好一同去见我家家主!”
竺佛图澄倒没有坚持,双掌轻轻向海面一按,一个翻身便跃至舟上。
王绝之这才算完全看清竺佛图澄此时的面容。
竺佛图澄比王绝之上次看见他时老了许多,也瘦了许多,想必是这十几日不眠不休不食不饮的结果。
王绝之赞道:“大和尚你真是有本领,能在这茫茫大海上不吃不喝过上十几天,我王绝之从未对人服过气,遇上你,我彻底服了!”
竺佛图澄道:“在我家乡,苦行僧多半练到辟谷不食,功深者可枯坐三十年,三十年中潜心悟道,不食不饮,我这点时间实在算不上什么?”
王绝之叹道:“如果世人都学会了这辟谷不食,岂不是勿需种粮了么?”
竺佛图澄笑笑道:“哪有如此容易,要练到辟谷不食,首先要做到心如止水,无欲无求,芸芸世人,又有谁能做到,眼中常见色,心中常存欲,难!难!难!”
竺佛图澄一连三声难难难,似乎叹尽人间悲苦,看穿人间世情。
海风微吹,船行甚缓。
竺佛图澄仍如坐佛一般,跌坐于地道:“王公于此次去见轩辕龙是想恢复武功么?”
王绝之点点头,继而又道:“有此想法,但不尽然,还有部分想法与大和尚你相同!”
竺佛图澄道:“你知事必可为么?”
王绝之道:“你可舍,为何独独我不可舍!”
竺佛图澄道:“果然有心性,何不入我佛门中,得闻大道!”
王绝之笑答道:“我可听之论之,但无论如何也不会为之,天下法门万千,处处皆可闻道,何必又拘泥一法,大和尚就不必渡我了!”
竺佛图澄道:“常怀慈悲念,心性乃是佛,恭喜王公子!”
王绝之哑然道:“王绝之一介狂猖之士,一番胡言乱语,哪里能当大和尚如此谬赞。”
黑凤凰在一旁听闻两人一问一答,心中暗道:“一个释门高僧,一个放浪狂人,两人心底却如此相通,倒也难得,他们说的话有道理么?难道我以前所为都错了么?”
碧空苍海,明月群星,一艘孤舟,海风徐吹,一时间三人谁也不曾作声。
竺佛图澄双手合十,长眉微翘,双眼紧闭,显然已入定禅中。
王绝之一袭白袍,清风微扬,亦沉入冥想之中,神态极其安祥,失去功力后,王绝之倒少了那种英雄寂寞的感慨。
只有黑凤凰伫定船头,心中不断思虑,难道我以往所为俱都错了么?
东南风吹,船行两日,已靠近海岸,上得岸来,王绝之惊然叹道:“这里不是东莱么?怎的轩辕龙不在海上么?”
黑凤凰道:“谁说我家主在海上!偌大一个杀胡世家,怎的能悬身海上!”
王绝之道:“那你行舟海上数十日,只是为了他么?”王绝之指了指竺佛图澄。
黑凤凰不答,只是仰天长叹一声道:“是对,是错,待见到家主再说吧!”
三人行至一家渔户前,黑凤凰对一渔夫装束的汉子说了数句,渔夫立即转身离去。
王绝之见状叹道:“杀胡世家遍布天涯,此番劫恨不消,胡汉间杀戮不知何时可绝!”
竺佛图澄望着王绝之道:“尽力而为!”
黑凤凰听闻王绝之和竺佛图澄两人说话,面上毫无表情,也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一辆马车驶来,车很破,很旧,这是一辆普通的乡间马车,那马极老,仿佛再过几日就要老死。
马虽老,脚程却不慢,那辆破得快散架的车,在这匹老得快要死的马的拖拽下,吱吱呀呀,半天时间,居然行了百数十里,从海边一直拖到东莱府。
破旧的马车,破烂的篷布,谁也不会留意到这辆马车内乘坐的居然是江湖两大奇人??王绝之和竺佛图澄,还有一个神秘莫测的黑凤凰,而马车驶进的地方,就是令石勒、刘聪、李雄、慕容嵬、赫连勃勃等各胡国之主也感到心惊肉跳,不能安枕的那轩辕龙所居之处。
马车驶进一个破院。
王绝之没想到轩辕会住在这个地方,竺佛图澄也没想到。看到轩辕龙,王绝之就明白了这没有疆土,又无军队的布衣能令每一个胡人胆寒的原因了。
轩辕龙坐在椅上,微微笑道:“两位远来,辛苦了,请坐!”
王绝之望了望轩辕龙。
竺佛图澄也望了望轩辕龙。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狂狷成性的王绝之说不上来,持重练达的竺佛图澄也说不上来。
他们原本以为立志杀尽天下胡人的轩辕龙会散发无穷霸气。
可惜,他们却失望了,轩辕龙如一个平常人坐在那儿。
如不是亲眼所见,恐怕这个世上没有谁会相信眼前之人便是曾单人迎战十三胡族三百二十二名一流高手的轩辕龙。
轩辕龙道:“我的伤一直没好,不良于行,请恕我未能远迎之过!”
王绝之心中狂跳:“这就是轩辕龙么!这就是轩辕龙么?”
王绝之虽然不敢相信,但眼中却有泪意,轩辕龙如此平和的两句,竟使他有感动莫名的冲动。
竺佛图澄叹了一口气,长宣一声佛号道:“我错了,我不该来!”
竺佛图澄原本以为自己见了轩辕龙可以好好劝说一番,谁知此时一见,连一句话也说不出。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