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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
原振侠一生之中,受过不少指责,可是指责他‘不是原振侠’的,倒还是第一次。
他怔了一怔,想要好好想一想,自己究竟还是不是原振侠?却看到那男人一面叫著,一面疯了一样,咬牙切齿,非但不逃开警车,反倒迎著警车,急速地直冲了过去!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变化,任何人都料不到。驾驶警车的警员,算是反应快的了,可是无法立时刹车,‘碰’地一声响,把那男人撞个正著。那男人的身子,被撞得飞起老高,一下子就出了车头灯照射的范围,然后,又向下落来,再进入灯光照射的范围之中。
当时的情景,十分怵目惊心──那男人落下来的时候,有一蓬血雨,和他的身子一起落下。那蓬血雨,在车灯的照耀之下,看来格外浓,格外红,奇诡可怖之极──鲜血是应该在身体之内奔流的,一旦离开了身体,就会给人以可怖之感,因为鲜血的流失,意味著生命的消逝。
然后,那男人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警车在撞了人之后,立时停下来,自车上跳下了四个警员来。两个人有点不知所措,另两个奔向前去,看那个男人,同时叫:‘快召救伤车!’
原振侠在这时候,想起了自己是医生。
人到了连自己是甚么身分,都要靠有联带关系的提示,才能想起来的时候,自然是心境极坏,精神恍惚的时刻。就像原振侠这时那样,听到警员叫救伤车,才想起自己是医生来!
他立时叫:‘我是医生!’
他一面叫,一面冲向前,来到那男人的身边,俯身去看。那男人还没有立时断气,当原振侠想去翻开他的眼睑时,他居然狠狠地瞪了原振侠一眼。一个临死的人眼光之中,竟然充满了异样的恶毒,令得原振侠也不禁颤动了一下。那男人的双眼,就此瞪著不动,他死了,眼光中的那种恶毒,自然也消失了。
原振侠的手指,离死人那没有了光采的眼珠极近,他的手就僵在那里。那男人临死时的那种眼光,使原振侠感到了无比的震撼,从那种恶毒之极的眼光之中,原振侠像是听到了那样恶毒的诅咒。
原振侠并不在乎诅咒,他耳际又像是轰雷也似响起来的,是那男人撞车之前的叫嚷:‘你见死不救!你不是原振侠!’
不是原振侠!那就是说他已经有了彻底的改变,变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令得原振侠震撼无比的是,他立即想到,当一个人变得已不再是自己的时候,这个人是不是还有再活下去的必要?他的生命,是不是还有存在的价值?
如果这时,原振侠在考虑的是另一个人,而不是他自己,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去死吧!’
如果人家问他为甚么,他也会有相当充分的理由──人不再是自己,变得连自己也不知道是甚么,要就浑浑噩噩,等待死亡的自然降临,要就自己去追求死亡。
可是,这时,原振侠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时考虑的是他自己的生命!如果他用同一个答案,那么,他就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自杀!
原振侠陡地震动了一下,这是他第几次想到自杀了?第二次?为甚么会一次又一次,想到以前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的事?
原振侠对自己的生命已不再重视?由于原振侠已不再是原振侠?
当原振侠的思绪,陷于极度的困境中的时候,在一旁的警员,都惊诧得不知所措!
四个警员清楚听到原振侠叫‘我是医生’,也曾在事前听死者叫过他的名字。原振侠医生大名鼎鼎,警务人员自然也如雷贯耳。
而伤者正需要医生,任何人都会以为,原振侠会有一连串的行动。
可是,原振侠一俯下身,才伸出手来,连碰都没有碰到对方,就僵住了,僵凝得如同一具塑像一样!而且,僵凝的时间,竟然如此之长!
在车前灯的照耀之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原振侠的脸色,苍白之极,神情在惘然之中,有著深不可测的伤痛和悲哀。接著,汗珠一颗一颗,自他的脸上各处沁出来,又一滴一滴落下来!
四个警员看得面面相觑,骇然之极。其中一个年纪最轻的,忽然叫了起来:‘喂!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医生?’
那警员一叫,原振侠已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之中,醒了过来,抬头向那警员望去。
那警员在‘你是不是医生’之后,又紧接著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原振侠医生?’
古人有所谓‘著魔’──原振侠本来就陷进了‘自己不再是自己’的苦闷之中,已经是在思想上入了魔,进入牛角尖,难以转变的了。这时,再被那警员冒冒失失地这样一问,他更是大受震动,当时便张大了口,发出了极难听的一下叫声来。
那警员绝未料到自己的一问,会有这样的反应,吓得后退了一步。原振侠思绪一片紊乱,张大了口,又发出了一下吼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甚么要叫!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中郁闷之极,同时,也感到了难以言喻的内疚和后悔──若不是他对黄绢和李固的感情没有信心,他就不会请玛仙对李固去施巫术。那么,就不会有巫术反噬的悲剧发生,世界的一切,就依然那么美好,只要他思念,玛仙就会出现在他的身边。而不会像现在那样,杳无踪迹,而且还不知道,她是不是如同植物一样!
一想起这一点,原振侠就心如刀割,而且心灰意冷。他再发出了一下叫声,可是已不是吼叫,而是一下绝望的呻吟。令得在一旁听到的四个警员,在那一刹间,也觉得彷彿天地之间,充满了灰意!
随著那一下呻吟声,面色苍白得可怕的原振侠,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那年轻的警员想去扶他,可是原振侠却一伸手,把他推了开去。
原振侠确然喝了不少酒,但是决计未到喝醉的程度。他这时行动如此不正常,多半是由于他的思绪十分紊乱,精神恍惚之故。
推开了警员,他甚至跨过了躺在地上那男人的身体。本来,作为一个医生,他至少应该检查一下那男人,确定他是不是死亡,而如今的情形是,他几乎没有一脚踏在那人的身上。
那年轻警员又大声叫了一声:‘原医生,是不是需要帮助?’
原振侠全无反应,只是摇摇摆摆,向前走了出去。一个警员俯身检查著那个男人,抬起头来,大声道:‘这个男人死了,他需要黑箱车!’他又向走开去的原振侠指了一指:‘这个医生才需要救伤车!’
原振侠并没有听到这句话,事实上,他这时,甚么外界的声音也听不见。他听见的是发自他内心的声音:‘你不是原振侠!人人都说你不是原振侠!你不知道是甚么人,或者,根本不是人!’
这些发自内心的声音,甚至令他全身发颤,他也根本不知自己在走向何处。
他走走停停,忽然站定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到了医院的门口。医院门口灯光相当强烈,一辆救伤车正响著警号,驶进医院大门去,在救伤车后面,跟著那辆警车。
警车在原振侠的身边停下,一个警员探出头来,大声问:‘医生,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原振侠茫然而立,那警员问:‘你认识那个撞车自杀的男子?他是甚么人?’
‘撞车自杀’的说法十分怪,可是那男人死的情形,却又的确是他疾冲向警车,再被警车撞死的──并不是意外,可以说是自杀!
原振侠一听到了‘自杀’两字,身子又不由自主,震动了一下。那个男子的身分是甚么,说起来十分复杂,原振侠自己对甚么事都提不起精神,自然不想向警员作详细的解释。
而且,那警员的态度也十分恶劣,更令得原振侠反感,所以他冷冷地道:‘不知道,我根本不认识他!’
那警员却并不识趣,还在追问:‘不认识他?他认识你是甚么人,你不认识他?’
原振侠冷笑了一声:‘你也认识我,可是我根本不认识你!’
那警员碰了一个大钉子,这才知道,不能在原振侠处问出甚么来。事实上,原振侠也根本不给他机会再问甚么,他已经自顾自走了开去。
虽然,原振侠已经很久没有正式工作,但他在医院中的办公室还在。他精神恍惚地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支著头,坐了下来,并不著亮灯。
过了一会,他记起抽屉中还有一瓶酒在,就打开了抽屉,取出酒来,在黑暗中慢慢喝著,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恶劣之极。同时,他又有一种极度的倦累感,像是一口气跑完了三个马拉松,甚么都不想,只想休息。
这种其实并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来自心理状态上的疲倦,十分可怕,可怕到使人想永远地休息,也使人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来。
更可怕的是,这种精神上的疲倦,使人完全没有斗志,对一切的事情,都只会从最坏的角度去看、去想,而对任何事情,都抱绝望的态度,以致只有放弃,没有一丝一毫的进取精神。
原振侠的头脑,其实十分清醒。他也清楚地感到,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情形,糟糕之极。可是他却无能为力,无法改善这种糟糕之极的情形!
他曾自己安慰自己,情形不是绝对地坏,还可以有希望。玛仙被爱神接了去,虽然音讯全无,可是爱神神通广大,而且对玛仙负有一定责任,一定会尽一切能力去帮助玛仙,令玛仙在最短时间内恢复正常的。
可是,那又怎样呢?原振侠在又大大地喝了一口酒之后,就这样自己问自己:那又怎么样呢?
本来,他以为自己的情绪低落,只是由于玛仙的吉凶未卜,只要玛仙无恙,他就会和以前一样,兴高采烈地生活。可是这时,他却进一步知道,自己精神上受到困扰的严重性,比他自己所能想像的更加严重──即使玛仙如常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只怕也不能驱除他发自内心深处的疲倦!
因为他有更严重的问题,无法解决!
事情其实并不算是复杂,原振侠在黄绢和李固的身上,看到了真正的爱情。而在这之前,他以为自己也曾深爱过黄绢,黄绢也曾深爱过他!
显然不是那样,他和黄绢之间,从来也未曾有过爱情。不但是和黄绢,他和海棠之间,也一样未曾有过爱情。要不然,海棠不会舍他而去,毅然把自己变成为一个异星人,永远离开了他!
玛仙呢?他是玛仙生命中的唯一异性,和玛仙在一起,他十分快乐。
玛仙出了事,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失落之至,悲哀莫名。但这是不是证明,他和玛仙之间存在著爱情呢?
原振侠十分清楚:没有!
他这时对玛仙的思念,多半是来自内疚──他做错了事,才令得玛仙有如此不幸的遭遇。玛仙就算完全复原了,也绝不等于会产生爱情。
原振侠在失落的情绪之中,开始了解到,他是一个没有爱情的人!
他自认各方面的感情都十分丰富,可是他竟然又明白,自己无法有爱情──绝不是没有机会,而是不知由于甚么原因,他竟然无法产生爱情!
这令他沮丧之至,觉得他自己不像是一个完整的人!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口酒。在他的办公室外,好像有人走过,曾停了一停,但是却没有人敲门。
原振侠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地抚摸了一下。他的脸上有一层浮油,人在身体疲倦的时候,会有这种生理现象,心理上的疲倦,也会这样子吗?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想彻底地休息,容易之极。在这医院中,他至少可以用十种以上的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