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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明!!”额上的青筋突然暴起,博雅大喝了一声。
“哈哈。”琥珀色的眼中,笑意一闪而过。“真是个好汉子啊,博雅。”
“呃?”
不等博雅反应过来,晴明袍袖一拂,三人所在之处立刻笼罩在一片白光之中。光芒不断上升,在四周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逐渐地,与越来越逼近的云层相接,隐约的电光也因此更为频繁,交界处如同燧石相擦,迸出了火星。博雅咬紧了牙,闭上双眼,心中只是一直默念着:“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想……”耳中听到好友绵密的咒语响起,自身如同飘浮在空中,对外界所有事情全都失去了感觉。阿若的情形与他类似。阴阳师站在二人中间,赤足散发,双目阖起,面色从未象今日这般肃穆虔敬。从天而降的罡风吹起衣衫和长发,看上去有如神祗。双手食中二指交叠,掌心向外,在胸口结印,眉心中渐渐散出一抹妖异的血红。突然,他睁开双眼,眼中不再是原先那般淡然神色,却湛湛地透出了冷厉光芒,如同刀剑淬火时那一种微蓝的金属光泽。
“起!”随着一声低喝,在晴明的脚下现出一个发亮的五芒星阵,托着他向上飞升,一直接近云层所在的位置。星阵正中是光华灿烂的五彩石,那是阴阳师的元神凝结而成。风更加狂虐,风声中夹杂着可怕的声音,仿佛是凄厉的哭泣,又象是尖锐的嘶叫,肆无忌弹地咆哮着,似乎要将人撕成碎片。云头仍在下坠,几乎触及大地,天地之间弥漫着浓如残墨的黑暗,行将凝成一体,只有阴阳师白色的身影横亘其中,看上去格外触目。
“三界合一,百鬼无忌!”
刹那之间,一道惊心动魄的电光从天穹直落而下,恰似盘古开天的巨斧,将堆积已至极限的云层劈成两半。云塔应声而倒,厚重黑色铺天盖地倾泻下来,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电光所到之处,撕开了长长缺口,隐约看见缺口中无数黑影攒动,似欲喷薄而出。
就在此刻,晴明挥动衣袖,头顶的五彩石开始急速旋转起来,越转越快,向缺口飞去,逼近憧憧黑影。
眼看彩石即将冲入缺口,千钧一发之际,空中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入耳如同巨锤,击打着人心。
“想要阻止我么……阴阳师……”
与此同时,一道电光击在晴明身上,阴阳师就如同风中败叶一般跌落下来,白色的袍袖在空中飞舞,最终仆倒在尘埃之中。
卷十五 百鬼
第七章
“十年了……”声音在继续,“十年之前,贺茂忠行让我失去了自由,十年之后却又因为你,让我失去了那女人……要不是她心甘情愿让我吃掉她的身体,恢复我的魔性,我还会被你继续困在那五彩石中……”
地上的人影动了一下,随即缓慢地坐了起来。脸色苍白,双眉之间的血红更加鲜艳,尽管是阴阳师那熟悉的脸,看上去却有种说不出的妖异邪魅。
“劫数……”
“劫数?这样的话你只能用来欺骗那些愚蠢的人类!”
翻滚的云团隐约显出一张面孔,变幻不定,声音便是来自于此。
“我魔君,从不相信世间的劫数,如果有,那也是我亲手缔造。没有什么能够操纵我,何况是你,小小的阴阳师,半魔之身的妖狐之子!”
也许是错觉,一直在阵中垂首而坐,仿佛失去知觉的博雅突然颤抖了一下,但背对着他的晴明并没有看到。
“我的确没有操纵你的能力。”阴阳师说道,声音里带着极力压抑的喘息。“但我有不被你操纵的权利。”
“是吗?凶时已近,你的元神已经离体,无法抵抗魔性的侵蚀,到那时连你也将成为我毁灭人世的工具。”
乌云中的面孔扭曲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与此同时,电光撕开的缺口不断扩大,鼙鼓动地,仿佛有千军万马呐喊着,准备投入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凌驾于这之上的是魔君的狂笑:“害怕了吗?在发抖吧?那就痛快说出来吧!复仇的快乐真是无与伦比啊!”
“可惜呀……”晴明低声说着,脸上露出了讥诮的笑意。“如果我在化身成魔之前死去,你的快乐就打了不少折扣吧。”
“什么?!”
已经无需回答了。就在这一瞬间,晴明猛地拔出身后武士腰间的佩刀,横过刀锋,戮向自己颈中。
“混帐!谁也休想逃脱我的掌握!”
一道强光从云层中击向阴阳师手中的佩刀。间不容发之际,晴明突然侧过刀身,明晃晃的佩刀如同镜子一般,将那束强光反射向空中,正击中那颗五彩石。紧接着当啷一声大响,佩刀应声落地。半空中,五彩石轰然碎裂,发出五色光华,在夜空里耀眼夺目——光华所到之处,如同朝阳融化冰雪,又象是岩浆流过弥合裂缝,缺口缓缓合拢,把行将冲出的恶灵鬼影封印在内。
“该死的、狡猾的阴阳师!”咆哮变成了咬牙切齿的诅咒。浓云夹杂着黑气翻滚,俯冲下来,要将地上的人吞噬。五芒星阵的光芒已经黯淡不堪,星阵中央,博雅与阿若背对着背,因为耗尽神思,陷入半昏迷的状态。只有晴明依然竭力支撑着阵势,白色狩衣沾满了尘土,变成了灰褐色,散乱的头发被汗水凝结在脸上,模样相当狼狈,连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也已失去了神彩,变成诡异的血红。
巨雷在耳边轰响,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声音。
“以为这样就可以阻止我么?忠行是个蠢货,你也是!只要人心中的魔念还在,我就不会消失!看那些人,那些贪婪、嫉恨、恐惧、残忍、狡诈……这一切你的心里难道没有吗?难道它们不是与生俱来的烙印?这样的你,也是魔鬼,这样的世界,没有人能够拯救,它迟早都是我的!”
“你错了,”星阵中的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苍白妖异的脸上绽出一丝微笑,仿佛暗夜长巷中不曾熄灭的灯火。
“我从来没有想过拯救这个世界,是这世界拯救了我。”
话音刚落,头顶的五芒星阵突然光芒耀眼,笼罩着晴明的身体,紧接着,阴阳师连人带阵飞了起来,星阵在半空中变成一张巨网,向着云团中的魔君罩去。
“混帐!你想做什么?”魔君的声音突然变得惊慌而愤怒。
“如果不能阻止……”阴阳师蓦然睁开双眼,血色双眸目光凛冽如火。“那就和你一起,形神俱灭,万劫不复吧!”
星阵在这一刻撞上了黑云,发出天崩地裂的声响。无数条蛇形闪电向四周放射开来,把整个天空照得如同白昼。
“不!”
这撕心裂肺的叫声来自地上刚刚醒来的博雅。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如焰火瞬间开放,闪电击中了树冠,大树缓慢地倒下,正倒在屋子上方:熊熊烈火随之燃烧起来,那曾经无数次对饮的回廊、可以悠闲地倚靠着欣赏庭中四季美景的松木柱,还有那个总在廊下微笑着举起酒杯的白衣人,全都被笼罩在一片火海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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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记略》载:天元元年,天文博士安倍晴明宅遭雷击毁损。以今历计算,是为公元978年。
一切都是虚幻么?有时候,也会作如此想。既然庄周可以是蝴蝶的残梦,那么世间万物对天地来说,和无生命的刍灵又有什么两样?而白驹过隙的萍藻之生,寄居着一闪即逝,如露亦如电的思绪和情感,实在是荒唐之中最为荒唐的故事。来过又如何、有过又如何?终须去、终归无。然而在这来与有之间,去与无之前,竟如此不能割舍,不惜以生命为仅有的赌注,倘若上天有知,也将默然——不能解答、无法阻止、难以改变、无能为力。
那么,就来听一曲吧。这温和平静的笛音,悠扬之中带着淡淡的惆怅。所有思绪仿佛被时间的河流浸过,滤去了蛛网上的尘埃,透明如冰晶,澄澈如清泉,皎洁如月光。
“说起来,这样的曲子是你喜欢的吧?”吹笛人放下了笛子,呆呆地说道。“喜欢的话,我就再吹一曲。”
周围并没有人。土御门外,寂静无声,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轮满月的光华照着残破的院落、焦黑的颓垣。樱花树已经被雷火击倒,往日的繁花不再,然而墙根的瓦砾之下,却有不知名的野花,怡然自得地露出笑脸——毕竟是春天。
笛声重又响起,如同清风从笛孔中拂过,静谧柔和。但突然,在某个音节处吹出了一个刺耳的错音。武士扔下了叶二,把脸埋在自己宽厚的手掌中,象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这一切……都是咒……都是你说的咒吧?连你也是吗?那么我呢?……”
这质问并没有找到它的对象。于是博雅抬起头来,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了一声:
“回答我!”
一片沉寂。突然,眼前闪过一只蓝紫色的蝴蝶,在月光中翕动着透明的翅膀,作翩跹之舞。与此同时,在自己的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带着笑的声音。
“也许是吧。”
已经不需要回头了,武士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眼泪汹涌而出,这一次却是因为狂喜。蝴蝶轻盈地停留在那人肩头,白衣淡笑,一如往常。让人不由得猜想,纵过千年,这笑容或许还是会出现,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完结)
卷十五 百鬼
后记 刍灵
“恭喜生还。”
这俗套的问候是向对面那人发出的。有个写诗的朋友曾经说过,这句话适用于任何场合。前一秒钟还在热带的阳光沙滩上嬉闹追逐,下一刻便有可能成为茫茫大海中随波逐流的浮尸——即便是最为平常闲适的生活,生还于每一日也是一件倍极艰辛的事。
红润的唇角边露出了漫不经心的微笑,只有我能看出其中的揶揄意味。
“活着还是死去,有什么分别?”
“也许有吧。”
“能有多大?同一张纸的正面与反面?”
印象中这是一种罕见的说话方式。通常情况下,这个人就像藏在鞘中的利刃,看上去华丽圆熟的外表,却有异乎寻常锋利冰冷的心。然而此刻,刀锋在外;甚至可以听见出鞘之时那一声锵然。
“至少对于别人来说,会有所不同。”
慎重考虑之后,我如此作答。对抽象问题展开讨论向来不是我之所长,而在他,则驾轻就熟——我和他,本非同一个世界中的人物。
“是吗……”
这一声过后是长久的沉寂。身穿白色狩衣的男子斜倚着廊柱,将端着酒盏的手放在曲起的左膝之上,目光散漫地看着空中的繁星。夜已经很凉了。
“看见那些星了吗?”
“哪颗?”我顺着他的手望去。
“北斗的斗柄,分别叫做玉衡、开阳、摇光。当它们向着东方的时候,春天就要到了。一年四季,就这样在东西南北中轮回着。”一丝微笑在他的眼中闪烁,折射出清冷的星光。“是新的一年啊。”
“原来如此。”我想起了他的正职——阴阳寮的天文博士。
“这一颗星与那一颗星,看起来如此接近,却永远不能够到达。哪怕走过亿万年的时间,耗尽生命中的光线,你所能够见到的距离,仍然是那么远。”
嘴角的笑纹更深了一些,他缓缓地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生而孤独的命运,没有人可以改变。”
我默然。想起了某个只有我和他两人知道的秘密:名为源博雅的武士事实上不过是一个咒语;更确切地说,是这个名字叫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