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砖断瓦;曾经在整个雾月艺术节里都拥挤着高谈阔论的文人雅士的小巷,现在到处露着光秃秃的屋顶,墙壁上的泥巴脱落了,青黄的篾条变成了炭色。满街的废纸片、烂木条和被碾碎的皮箱子、被轧扁的各式大小鞋子,让整座山城眨眼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垃圾场,黑黢黢的街道上,没有人,只有车,一辆接一辆的车。
天还没有亮。似乎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不打算离开的人都缩在房子里,打算离开的人都缩在车子里。每辆车的主人都小心翼翼地亮着前后的灯,摇摇晃晃,想把车尽量开得快一些。这个时候,他们像一群赤脚的偷儿,想在逃跑时避开满地自己亲手打碎的瓷片。
和每一个逃不脱阴影的人一样,李涵章他们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一路无话可说。一阵接一阵的枪炮声无规律地四处响着,虽然远远近近地不断震荡着耳膜,而且一听就知道在射程之外,但山城的空谷却有着大自然非凡的魔力,能让那些声音像羽毛一样四处弥漫,通过眼耳口鼻甚至张开的毛孔,钻进人们的皮肤下面,侵进人的五脏六腑里,让他们心神不宁。
不时有性能更好的车,超过李涵章的那辆美式吉普,把整个车身暴露在吴茂东不停远光和近光地转换着的灯光中。不用问,看看车牌,他们就知道那些车是谁的,上面坐的可能是哪些人。但他们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依然没有吱声。
一个多小时后,重庆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车后,围绕着那座山城爆响的炮声、枪声也随之渐渐稀落了。这个时候,尽管天已大亮,李涵章从车内探出头去,看了看天色和周围的地形,叫吴茂东把车篷放倒。
车窗外已经没有被炸掉一半的房屋和被削去树冠的秃树干了,一眼望出去,是盘旋在山间的蛇形般的山路和路边山坡上的密林:冬季的四川盆地,干燥异常。山路上车队驶过,尘土飞扬,路边高高的落叶乔木,孤独地把枯枝伸向天空,而低矮的常绿植物却依然沉默地、固执地一片葱茏。偶尔有叫不上名字的鸟儿落在路边凸起的岩石上,但爪子才着地,旋即就又腾起,转身没入了浓密的树林,于是,只见一阵墨绿乱晃,那鸟儿,就没了踪影。
李涵章和江辉琦还和刚才一样端坐着目视前方,吴茂东也还和刚才一样紧张地把着方向盘,只有周云刚开始不由自主地左顾右盼。他动了动屁股,回头看着车后面,低声骂道:“枪声密集的时候,跑得比兔子还快,一个劲儿超我们的车,他妈的现在……”
“不是人家不想超,而是心急的都已经超过我们跑前面去了,不急的心态和我们一样,反正只要不掉队,跟得上杨司令就成。交通警备第五旅要在杨司令过去之后,才炸桥嘛。”江辉琦接着话茬,和周云刚开玩笑。他们俩人从血战台儿庄起就一直跟随在李涵章左右,彼此都从来不把对方当外人。
“你们放心吧,后面的车还多。我注意过了,杨司令的车也在后面。”李涵章没有回头,只是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话,宽慰他的副官和卫兵。
“格老子的,他现在是不用着急了。他那一帮姨太太早几天就坐包机去台湾了,黄金美钞带了几大箱,谁不知道?”周云刚一边观察窗外的地形,一边没好气地抱怨。
5
听周云刚说起杨森的事儿,李涵章不由得想到了王素芬他们母子俩,于是轻轻咳嗽了一声,把头转向了江辉琦,问道:“辉琦,这几天忙,也没来得及问你,你送可贞母子走……他们说啥了吗?”
“太太没说啥,小公子只哭着喊要爸爸。主任,他们现在怕是已经到香港了,您放心吧,老太爷和老夫人会照顾好他们的。对了,去码头的路上,可贞还和我一块儿照了张相,您看看吧。”江辉琦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探着身子打算递给李涵章。
李涵章伸出手,还没接触到照片,猛地又把手缩了回去,说:“不看了,不看了。你好好收着……你好好收着就行了。他们母子没有怨我吧?”
“主任,您知道的,太太一向通情达理,咋会怨您呢?再说了,不能带家眷走,是上峰明文规定的,又不是您的意思。”江辉琦说完这话,略略沉吟了一会儿,摸了摸他的大鼻子,又接着说,“不过,太太告诉我,她还是放心不下您。抗战结束时,要是您听老太爷的话,全家一起去香港,哪里会落到现在这步田地?如今被逼无奈,要他们母子去香港投奔老太爷,您这样做,让两位老人家更伤心……主任,太太的原话我记不清楚了,大概意思只这样。”
“唉!素芬说的有些道理。我这辈子,估计注定是要让老爷子失望了……”
李涵章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吱呀”一声,原本开得好好的吉普车,摇摇晃晃醉汉般往前行驶了几十米,突然竟熄火了。
江辉琦一边把他和可贞的合影放回口袋,一边看着吴茂东,问:“咋回事?”
“供不上油了,怕是油路出问题了,我下去检查检查。”吴茂东说着,从车上下来,搬出随着带着的工具箱,掀开了车盖。
车子在临行前特地保养过,油路咋会出问题?李涵章、江辉琦和周云刚三个人都这样想着,起初还坐在车里等,可看到吴茂东叮叮当当、螺刀钳子地捣鼓了半天也没动静,就都下了车,站在路边边等车修好边抽烟。
在这条从重庆延伸过来的山路上,不时有散兵游勇、伤兵病夫衣冠不整地经过。看这些人骂骂咧咧、吵吵嚷嚷地从自己身边走过,联想到沿途公路两旁的大小商店全都关门闭户,所有的老百姓看见军车,就像躲瘟君般,李涵章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哪怕是一个对中国历史稍微有些了解的人也知道,眼前的景象,就是史书中所说的“败亡之象”啊!
这会儿,偶尔有李涵章认识的人过去,有的不减速直接开着车走了,也有的会摇下车窗,跟他打个招呼,并叮嘱他快点儿跟上来,免得掉在后面,与共军遭遇。李涵章听了这些话,抬眼看了看吴茂东,他依然弓着身子,脑袋伸在车盖下,手里抡着一个大扳手,在那儿忙活着。
吸完了一支烟,李涵章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终于有点儿耐不住性子了,正打算亲自上去踩几下油门,看看究竟油路的问题出在了哪儿,却猛地看见杨森的车远远开了过来,忙命令江辉琦和周云刚整理衣冠,列队行礼,在路边迎接。
虽说身边只有几名侍从,但在上司面前,李涵章依然表现得像一个充满信心的将军。抗战胜利后,中统局总部带着大部分人马从重庆迁回南京,李涵章属于留下的一小部分,并离开三处,担任了中统外围组织、国民党重庆市党部社会服务总队副队长。杨森担任重庆市党部主任委员后,将党部社会服务总队改为重庆市反共救国总队,虽隶属国防部,但直接受重庆党部指挥。年初,国防部要在西南一战死保重庆,下令将重庆反共救国总队扩建为国防部新编第一军,杨森直接提名李涵章担任了一军的政治部主任。所以,在李涵章心里,杨森不仅仅是他的上级,而且对他有知遇之恩。
就那么一瞬间,杨森的车已经停在了李涵章他们面前。这位重庆市党部主任委员、重庆市市长兼卫戍司令伸出头来说:“咋个搞的,这个时候熄火。抓紧点儿!共军可能会由南岸渡江,在成渝公路上阻击我们,你必须赶快修好车,赶上队伍,第五旅可不会等你!”
“是!长官!”李涵章没有考虑杨森说这番话是出于什么动机,他“啪”地行了军礼,毫无表情地回答了杨森的“叮嘱”。
杨森说上面那些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李涵章,右手却攥着一双雪白的手套,搭在车窗上。说完话,他看了一眼李涵章,扬了扬那双手套。一阵轰鸣,李涵章他们面前,便留下了一溜渐渐散去的黑烟。在杨森的车后,紧跟着十多辆各式各样的汽车,以货车居多,但绿色的帆布把车厢遮盖得严严实实。
“第五旅是你家养的狗,只等你过了就炸桥!”看着杨森的车和随行的十几辆车跑远了,刚才和李涵章一样站得笔直的周云刚跺跺脚,骂道,“格老子的!姨太太已经带走几大箱子了,现在居然还有这么多车!”
“胡说啥?”李涵章厉声呵斥道,“第五旅炸桥,那是校长的战略安排!”
听到李涵章的训斥,周云刚不再发杨森的牢骚了,但嘴里仍咕哝:“校长,哼!”刚要继续说什么,抬眼看见李涵章凌厉的眼神正瞪着他,硬生生把下面的话憋回了肚子里。
周云刚是个急性子,心里憋着气儿,不撒出来不舒服,便大声喊叫着,跑过去催促吴茂东快点儿修车。李涵章和江辉琦正要跟过去,又有一辆车开到了过来。车门打开,李涵章认出上面坐的人,是总部迁回南京时从自己手下调去二处的苟培德。内政部调查局成立之后,他又回到了重庆办事处。
苟培德从车里钻出来,先是摘下白手套,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前敌”牌香烟,弹出一支来,双手递到了李涵章鼻子下。文人小说下载
“前敌”牌香烟,是国民烟草公司专为国军高级将领生产的特供烟。那个时候,谁能抽上“前敌”,是体面身份的标志之一。这个牌子的烟,市面上根本见不到,何况是眼下风声鹤唳的多事之秋。
李涵章皱了一下眉头,但还是把烟接了,苟培德“嚓”地划了火柴,帮李涵章点上,然后又双手递了支“前敌”烟给江辉琦,这才凑过去问:“咋了?”
江辉琦说:“车子有点儿小故障。”
李涵章看着这个老部下,吐出一口烟,盯着烟头上袅袅升起的青白色烟雾说:“培德啊,你离开我去了二处,后来又去了训练委员会,升得这么快,说明你干得不错呀!”
“哪里哪里,是主任您一向栽培兄弟的结果。小弟一直记挂着主任的大恩大德。主任,您这是……您看,我能帮您啥忙?”苟培德把剩下的半包“前敌”很小心地装进口袋里之后,哈着腰问李涵章。
苟培德身边的车里,坐着一胖一瘦两个女人,胖女人双手抱着一个大口袋,瘦女人用手绢掩着鼻子,俩人都瞪着苟培德,脸上一副极不耐烦的样子。李涵章看了,浅浅地笑了笑说:“呵呵……不用不用,培德啊,你公务要紧,先走吧。”
“那……兄弟就先走了啊。”苟培德说着,退后两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军礼,然后才扭身飞快地上了车,临关车门,还向李涵章挥了挥手。
扇着苟培德的车扬起的尘土,周云刚吐了一口唾沫,歪着脖子骂道:“呸!这个狗娘养的马屁精,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到哪儿都是这副熊样儿,献媚还忘不了显摆!”
看着他那么较真,李涵章被逗笑了,走过去问趴在车头折腾的吴茂东:“咋样呀?”
吴茂东抹了一把汗,蹲下去,把头埋在两腿之间,结结巴巴地说:“主任,我……我真不知道咋回事,走之前检查没问题的,可现在,估计这车是修……修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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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掉队
1
太阳已经跃上东南方的山峰,长江南岸传来隐隐约约的炮声。
尽管离此地很远,但李涵章仍能从炮弹飞过的哨音和爆炸的声音中判断出,那是150㎜口径的迫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