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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爸回来了,望着客厅里林盏狼藉的茶几,竟连一句招呼都不同客人们打,皱着眉径自
走进了卧室。这帮时髦的朋友们大概也都感到了一点儿没趣,讪讪地告辞走了。施季虹拉上
天蓝色的尼龙窗帘,经过过滤的阳光在雪白的墙壁上映出一片恬静的淡蓝。刚才跳舞时还十
分拥挤的客厅此时显得豁然宽敞起来,也许是在神农街头条那间打着隔断的斗室里蜗居得太
久了,虽说搬到这幢“复辟房”里已经将近一年,但她对这间客厅的那种初始的开阔感却仿
佛还是簇新的。客厅里的陈设布局和色调基本上都是出自她的审美观,素雅豪华兼而有之。
窗帘是蓝色的,沙发套子也是蓝色的,她特别偏爱蓝色,是因为蓝色属于安静色,可以减少
视觉的疲劳,据说还有降血压的特效。和蓝色相衬,地毯是深红色的,红色显得富丽堂皇,
具有强烈的温暖感和刺激性,使人兴奋。屋子一经铺上这种深艳的尼龙地毯,立即抬高了一
格似的,连那几件略嫌陈旧的家具也给它衬托得漂亮了。这地毯是上个星期市外办送来的,
原来是加拿大工业展览会展品包装箱里用来减震的,展览会一结束便处理给了市委几个主要
领导,价钱自然是象征性的。现在的事情就是这样,你在其位,自会有人巴结你,父亲担任
了市委政法书记以后,不但房子问题很快得到解决,连沙发也配套送来了,镶了菲律宾木的
大办公桌也抬来了,这些事用不着你开口提,自然会有人操持着送上门来,这些人说不定在
“四人帮”那阵儿整你整得最凶,现在又拍你拍得最响,一帮小人!
她半躺在长沙发上,顺手打开茶几上的收录机,因为刚才放舞曲,收录机的音量放得很
大,一阵粗犷强劲的音乐便突然爆发出来。
“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
她一向鄙薄戏曲,对常香玉这样的名家也不例外。发音就是不科学,靠喊,年轻时还能
凭口底气,一上五十岁,高音就没了。西洋唱法就优越得多,瞧人家张权,六十岁的老太太
了,照样唱出小姑娘水灵声儿来。她把调频旋纽拧了一阵,看见吴阿姨手里拿着把扫帚探进
身来,便关掉了开关。
“小虹,有人打电话。”
“是我妈打来的?”
“是个男的。”
“噢。
她站起来走出客厅,来到走廊上,见鬼,电话的听筒不是明明挂着的吗,她把疑问的目
光向桑阿姨望去。
“哪儿有电话?”
吴阿姨怔了一下,走到电话机前,抓起话筒放在耳边听了一下,用难听的安徽口音大呼
小叫起来。
“咦,怎么没有了?”
她恍然有些明白了,“你叫我的时候是不是给挂了?咳,你怎么连电话也不会用,叫人的
时候,这东西要放在边上,不能挂的。”
‘哎呀,我,我不知道的呀。那……怎么办?”吴阿姨脸上尴尬地堆起歉疚的笑来。
“算了算了。”她恼火地摆摆手,“怎么办也没用了。”她向自己的卧房走去,快进门的时
候又回过头来说:“你把客厅收拾一下吧。”
吴阿姨是从安徽望江县来的,那个县份到南州市来帮人做保姆的很多。吴阿姨四十一岁,
可农村人老相,看上去足有五十多了。不过手脚还麻利干净,饭菜也满会做的,她来这儿已
经有一个星期了。现在家里这么多屋子,爸爸工作忙,妈妈又有病,小萌上了大学,晚上就
是回来也埋头书本,像个张手张嘴的大小姐,木请个阿姨做做家务是不行了。
她关好自己卧室的房门。“电话是谁打来的呢,是卢援朝?他原来说好了明天一早去火车
站送我,会不会有什么变故了产’
走到窗前,窗台上一盆文竹养得深翠逼人,妈妈原来在这儿摆了一只花里胡哨的瓶子,
还插了些红红绿绿的塑料假花,叫她全给扔出去了,俗不可耐!大红大绿纯粹是农民的美学
要求,摆假花更其是小市民的趣味,这种素雅的文竹那些人反倒不那么喜欢,真是没治。
透过文竹挺拔多姿的细杆向外望去,窗外的地面上,散落着厚厚的红叶。这条街的两侧
栽满了高大的法国梧桐,在金秋落叶的时节,地面上便如同铺了一层绚丽多彩的织锦。在她
窗前十多米外,是一幢和她家外表相同的房子,整个这条太平街,靠东侧全是这样的房子,
因为这是七五年给一些落实政策的老干部、老知识分子盖的,所以到现在人们还习惯地称之
为“复辟房”,其实“复辟”这个词在七五年人们的嘴里并不是个坏词,“复辟房”便自然也
不包含什么贬意了。可房子盖好后,全让些反复辟的“勇士们”给占住了,直到粉碎“四人
帮”以后才完璧归赵。也真凑巧,挨着她家的这栋房子现在是江伯伯住着,他的四个孩子有
两个考上外地大学走了,一个还在部队,另一个最小的还在东北农村没办回来,江伯伯一个
人住这么大一所房子,可能也够害怕的吧?
不知道又是什么客人来了,小汽车的车轮声在门外刹住,门铃响了一下,又响了一下,
一会儿,走廊里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老施老宋都在吗?”
她听出来,来者是市委政法部的部长乔仰山。乔叔叔原来和他们家并不熟,只是粉碎“四
人帮”以后才过从密切起来。他的两个儿子——乔真和乔笠也成了家里的常客,乔笠刚刚还
在这儿跳舞。乔真和小萌同在南大上学,他学中文,比小萌高一届,是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
生,还是在他爸爸没恢复工作的时候上的学,大概不会是走后门吧。
“在,小孩儿她爸爸在。她妈妈上医院看病去了。”安徽人学说普通话,实在太不顺耳了。
自从搬到这儿以后,多半是因为那间宽大客厅的引力所致,常常有一帮人来这儿跳舞,
她的朋友便骤然多起来,有不少人就是“大乔”、“小乔”领来认识的,大都是些干部子弟,
她同他们交往,做朋友。一起去听音乐会,去郊游,去吃西餐,一起跳舞,也参加他们的高
谈阔论,表面上像是摔打不散,可心里却实在看不起他们,有时甚至还讨厌他们。这些人总
爱做出一身与众不同的样子,动不动议论时政,中国沙烟、天上、地下,要不就是中央谁谁
又怎么啦,一个个口气大得很。其实他们的理论见解又有多少感性基础呢,没有!有些人爱
辩论无非是显示自己不同凡响罢了,还自称是什么什么“沉思的一代”,真恶心。再不然就男
男女女一块背雪莱的诗,也是臭酸气。尤其是乔真,不就是个工农兵大学生吗?有多少真才
实学?见着小萌还老爱卖弄他那点儿半通不通的英文,小苗也真爱跟他答对,没治。我就烦
这号人!乔真上次跟我谈什么问题来着,好家伙,引经据典的,现在大学生怎么都是这么个
风尚?一会)L贝多芬如何说,一会儿柴可夫斯基如何认为,瞧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当时
真恨不得给他一巴掌,少在我面前臭显,要显跟我妹妹显去。乔真喜欢小萌,言谈举止,形
迹很著,乔叔叔也给他提过,妈妈好像也动了点儿意思。上次小萌去自新河“私奔”的那场
风波过后,妈妈说过再木管她的事了,可现在这不又管上了?人还不就是那样,一阵儿一阵
地的。不过,要说朴实好处,周志明比乔真还是强多了,长得又漂亮。乔真呢,倒也不是难
看,主要是气质不好,女里女气的,奶油小生,还不如他弟弟乔笠有棱角。乔笠可完全是另
外一种类型的人,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什么时候都没正形,只有跳舞的时候除外,舞迷一
个。他不但能跳老派的波尔卡和华尔兹,也能跳探戈和伦巴,今天还表演了一段迪斯科。迪
斯科其实并不好看,不过他跳得还挺是那么回事的。这小子的聪明劲都用在这上面了,能跳,
还能讲,什么节奏呀,旋律呀,步法呀,一套一套的如数家珍,他能讲出探戈来自阿根廷,
伦巴源于古巴,桑巴始从巴西,克里卜素生在海地。这种人,花花公子,要说真学问却一点
儿没有。可不知为什么,她一方面看木起他们,一方面又总和他们闲泡在一起,他们要是好
久不来,她也会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寂寞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也许自己身上总有些东
西同他们相投吧。卢援朝可说是彻底地看不惯他们,看见她和他们在一起便耷拉下脸来,虽
然从来没明着干涉过她的私交,但男人总希望自己的女人安分一些,专—一些,这对女人倒
也不是坏事,至少说明他是爱你的,否则,管你跟谁呢!“大乔”“小乔”他们都奇怪她怎么
会找 上卢援朝这么个书呆子,其实他们不了解,卢援朝不是个锋芒毕露 的人,但却老于
世故,工于心计,胸中的城府是极深的,他身上的书 卷气不过是表面现象,表面现象并不
是实质,甚至是实质的反面。 男人总得有点儿沉稳的气质,她最烦的就是那种咋咋呼呼的
男人!
“对,应该给他打个电话去,如果明天他不去送我,那箱子怎么提得动呢?”
她走出房间,来到走廊里,给941厂卢援朝的办公室里拨了一个电话,他不在。
“出去了?上哪儿了?”她对着听筒问。
“他母亲又闹病了,刚刚送到医院去,这几天恐怕上不了班。”卢援朝的一个同事挺耐心
地答复着。
果然不出所料,一求他帮忙他就有事儿,她有些恼火地冲听筒发问:“他弟弟呢,他弟弟
在家闲呆着,为什么不带老太太看病去?”
对方有点儿不快了,‘“那我怎么知道,喂喂,你是谁呀?”
“算了算了。”她烦躁地挂上电话。
看看时间,离吃晚饭还早。身上有点痒,走前该洗个澡,换换衣服。她回到卧室拿了大
毛巾,推开了客厅的门。
“乔叔叔来啦。”她先向客人问候了一下,然后说:“爸,我洗个澡。”
“哟,虹虹没去上班呀?”乔叔叔总是这样亲热的口吻。
“她跟厂里请了假,想去北京考考中央歌剧院,她妈妈托人给她联系上的。”爸爸说。
“哎,原来不是说咱们南州歌舞剧院已经要你了吗?”乔叔叔一说话,嘴就张得老大。
“她呀,这山望着那山高。要我说,在厂里当仓库保管员就挺好,仓库管理也是一门专
业嘛,搞好了同样可以为国家做出成绩来。”
“哈哈哈,”乔叔叔笑了,倒是笑得很爽朗,“现在的年轻人啊,可不像咱们老头子那么
容易知足噗,我那两个孩子也是,生活条件那么优越,还老是这也看不惯,那也不顺心,一
天到晚发牢骚,不满意,年轻人嘛,都是这样的。啊,你什么时候去北京啊?”
“明天早上走。爸爸。援朝明天有事不能送我,妈叫给何伯伯带的那一包东西,又是酒
又是苹果,死沉,我可提不动啊。”
“明天,是早上七点一刻那趟直快吗?”乔叔叔又插话,“正好,我明天早上要到车站去
接个人,我叫车子往这儿拐一下,把你捎上不就行了吗。”
“乔叔叔也去车站?太巧了,谢谢乔叔叔啊。”
两个老头儿继续他们的谈话去了,她穿过爸爸的卧室走进了洗澡间。真讨厌,这房子当
初是怎么设计的,洗澡间偏偏设在最里面,洗个澡非得穿过客厅和爸爸的这间大卧室才行,
实在不方便。不过从附近工厂里接了热气管道,热水倒是现成的。
她把水调节得比往常热一点儿,站在喷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