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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望依然很少与人接触,在老师眼里是个极其孤僻的孩子,也没人知道他在小学三四年级的经历。他为尔雅教育集团拍的代言照,早被扔进了垃圾堆。他只在荒村书店才会话多,因为要把同学们拖过来,推荐各种畅销书与《最小说》杂志,以及比学校卖得更便宜的教辅教材,何清影给儿子的同学一律打八折。
第二年,春天。
网上开始流行陈冠希的那些照片,听说很多小孩都在电脑上偷偷地看,何清影对此很担心,却又无法对儿子启齿,只能随他去了。
司望的最后一粒乳牙也掉了,长出满口健康的恒牙。他没有像其他小孩那样,把上牙往地下扔,把下牙往天上扔,而是全都交给了妈妈。
“望儿,你的每一根毛发每一粒牙齿都是珍贵的,是妈妈九死一生带给你的,我需要好好保留与珍藏。”
何清影把儿子换下来的牙齿,都锁在梳妆台的最后一格抽屉里。
秋天,司望正式升为初中生,五一中学初一(2)班。
从小学一年级算起,爸爸失踪已经六年,母子俩都已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似乎只是上辈子记忆中的男人,尽管床边还放着全家福照片。
荒村书店的经营还算顺利,何清影与儿子更像书店的合作伙伴,一年多来收支已经持平,渐渐有了微薄利润,只够每月的生活费。因为有黄海警官罩着,书店没有碰到工商、税务、城管方面的麻烦。她每天坐在书店里,几乎没有休息日,遇到急事时才会雇人帮忙看店。
有时,彻夜难眠翻来覆去,何清影就会抚摸儿子的后背,望儿却说自己宁愿不再长大,喉结不要突起,声带不要嘶哑,就能一直抱着妈妈睡觉。窗外灯光透过帘子,洒在她尚未变老的脸上,林志玲也不过小她四岁,肯定还有其他男人在喜欢她。
2008年12月19日,司望的十三岁生日。
他从没在外面的饭店庆祝过生日,都是妈妈每年买个蛋糕回家,母子俩挤在一起听生日歌。这一回,黄海警官也拎着大包小包上门来了。说实话他完全不会送礼,居然全是咸鱼腌肉之类的,还送了一套最丑的文具。他帮何清影在厨房做菜,不时笨拙地打翻酱油或醋瓶。这个沉默粗暴的男人,一反常态地婆婆妈妈啰里八唆,何清影不禁笑了起来,难得跟他开了几句玩笑,转头却见到了司望的眼睛。
儿子在冷冷地看着她。
吹灭十三支蜡烛的生日蛋糕前,黄海警官急着说:“等一等,先让我许个愿。”
何清影几乎能猜出他的心愿,司望却抢在他的前头,把蜡烛全吹灭了,何清影隐藏在房间黑暗的角落,托着下巴观察少年的脸——他的心里在许什么愿?
庆祝完儿子的生日,何清影为了表达感谢,又出门送了黄海警官很久。等她回到家里,却发现司望一个人在看恐怖片,眼里泛着发霉般的失落。这个生日过得并不开心,尽管他有张深藏不露的脸,却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妈妈。
三天后,冬至。
何清影独自带着儿子,坐车去郊外扫墓。车子经过南明路,雨点模糊了车窗外的视线,司望却闭上眼睛,远离之后才睁开。
这是爷爷奶奶的坟墓,小河围绕,松柏森森。碑上用黑漆描着墓主的名字,另用红漆描着一长串人名,代表这些亲人尚在人间,其中就有司望。而司明远作为家族的长子,名字排在最前头。何清影带来新鲜饭菜,供在公婆的墓碑前,拉着儿子跪在地上。三炷香烧完的工夫,是祖先灵魂享用午餐的过程。
一小时后,何清影来到另一座公墓门口。她买了几叠锡箔,又让司望捧起一束鲜花。在拥挤的墓碑丛中,找到一个略显老旧的坟墓,镶嵌着一对老年夫妇的照片。
“望儿,给外公外婆磕头。”
面对从未见过的外祖父母,司望很懂事地跪下,毕恭毕敬磕了三个头。他和妈妈一起烧着锡箔,烟雾熏到眼睛,泪水忍不住流下,何清影半蹲着抱紧他。
回家路上,天上飘起雪花,儿子不合时宜地问:“妈妈,你说爸爸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她的回答如此冰冷,就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死人。
第七章
第一次见到司望,是在2007年的深秋,尹玉就读于五一中学初三(2)班。
她独自走在煤渣跑道上,路过沙坑时看到那个男孩,认真地堆着沙子,看起来像是在堆城堡,又像个精神病人自言自语。尹玉在男孩身边徘徊,直到他回头看她,声音沉郁得可怕:“你要干吗?”
“这是我的地盘。”
十五岁少女的音色很好听,但故意说得很粗鲁。
“为什么?不是大家公用的吗?”
话没说完,她一巴掌打上去了。十二岁的男孩尚未发育,瘦得像个猴子,毫无防备地倒在沙坑中,吃了满嘴沙子。鉴于她人高马大,他根本不是对手,只能灰溜溜逃跑了。
尹玉总是穿着蓝色运动裤,白夹克校服,黑跑鞋。没人见过她穿裙子,稍微鲜艳点的颜色都没有。她体形修长将近一米七,头发剪得几乎与男生一样,眼睛大而有神,却没有丝毫女人味。她从不跟女生们一起玩,但也没有男性朋友,大家都当她是个怪物。不会有男生喜欢她,倒是她经常暴打低年级男生。有人说她是拉拉,其实她对女生也没兴趣。她的学习成绩相当好,每年期末考试都是全校第一名,历史几乎次次满分。她的毛笔字很棒,一看就是有几十年功力那种,能与书法大师媲美,甚至校长向她求字挂在家里。她常在老师面前背诵英语诗,有次背了首叶芝的《当你老了》,据说一字不差,发音极其正宗,而她从没出过国。
她发现那个预备班的男生在跟踪自己。
有天放学,尹玉故意钻进一条小巷,不时用眼角余光往后扫去,观察跟踪她的男生。突然,跳出两个小流氓,目标却是那瘦弱的男孩,把他逼到墙角,要他把身上的钱交出来,男孩立时大叫:“救命!”
路过的几个大人装作没看见,反而加快脚步跑远了。
尹玉立即回头,一拳打在小流氓眼睛上,那俩小子也是色厉内荏,居然没有还手之力,每人挨了几下拳脚,丢下男孩抱头鼠窜。
“你太厉害了!”
“小意思。”她粗声粗气地拍拍手,好似只是活动筋骨,“喂,你小子,干吗跟踪我?信不信我揍你!”
“因为,你是个奇怪的人!”男孩看起来并不怕挨打,挺起胸膛像个男人那样说话,“尹玉,我从历史老师那里偷看了你的考卷,你的考卷上都是繁体字。”
“我从小就喜欢写繁体字,只要老师不扣分,关你屁事?”
“你的笔迹非常漂亮,又不像是一个女孩子所能写的。”不依不饶地纠缠半天,他终于说出了重点,“我能跟你做朋友吗?”
尹玉先是惊讶,尔后严肃地看着他,就像老师的口气:“同学,你不是开玩笑吧?”
“因为,我跟你一样。”
“什么?”
“我跟你一样孤独。”
男孩露出成年人才有的冷静目光。
“小子,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但我可以和你做朋友。”
“我叫司望,司令的司,眺望的望。”
“好吧,我叫你弟弟。”
第二年,街头到处响起“北京,欢迎你……”
她已到初三下半学期,再过两个月就要中考,却一点没有复习的样子,仍然每天像个男孩子奔跑运动,书包里扔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或奥尔罕·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老师没有对她提出更多要求,认定她能考上重点中学。若非她的行为举止过分怪异,连共青团都没有加入的话,早就被免试保送上去了。
十三岁的司望,个头虽已蹿到一米六,却仍黄豆芽似的瘦弱不堪,容易引来社会流氓欺凌。尹玉成了他的保护伞,无论在学校或放学路上。她从小无师自通练习武术,普通人都不是对手。精武体育会的老师傅说她深得霍家拳真传——好像她真跟霍元甲练过一样。
她常跟司望讨论世界名著——《悲惨世界》《红与黑》《牛虻》《安娜·卡列尼娜》,中国古典诗词、四大名著加上《聊斋》,还有卡夫卡、博尔赫斯、村上春树……她夸下海口说莫言会在四年内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有次在放学路上,经过街心花园里的普希金雕像,尹玉停下来念了一长串俄语,司望却是一个字都没听懂。她神秘地说:“这首诗叫《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尹玉,你的俄语是在哪里学的?”
“这是秘密!”
“好吧,我也有秘密,我们分享一下好吗?”
“不。”
突然,风吹乱她额前的短发,在她男人般的眼神里,隐藏着某种冷艳。
经过一栋老建筑,司望看到门口“常德公寓”四个字,轻声说:“喂,你知道吗?这是张爱玲住过的房子,她跟胡兰成就是在这里认识并结婚的。”
“切!”尹玉又给他一个冷笑,书包挂在背后,轻蔑地看着楼上某个阳台,“胡兰成那家伙?我呸!”
她居然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司望退了半步:“你怎么会这样?”
沉默片刻,她摸着门口的牌子说:“其实,这栋楼啊,我来过很多次,那时候叫爱丁顿公寓。”
说完她拉着司望的手,径直冲进黑暗楼道,熟门熟路地踏上楼梯,来到一个房门前。
她的手好凉,就像一具尸体。
“就是这个房间,张爱玲在这里住了好几年——门里摆满了各种书,中文的、外文的,还有欧洲带来的画册。有个廉价的沙发,还有个藤制的躺椅,她那张有名的照片就是坐在上面拍的。她的房子收拾得还算干净,偶尔会有佣人上门,自从她出书成名拿了丰厚稿酬以后。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这时,门里响起一个老头的声音:“外面什么人?小朋友不要乱吵哦!”
“快走!”
一口气从楼梯跑下去,回到街上,天色已暗。
“我想,我已经明白了!”司望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盯着她的眼睛,“你真的很特别!”
尹玉在路边买了两杯奶茶,大口啜着吸管说:“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那个时代的文人啊,我倒更喜欢郁达夫,他是真性情的汉子。只不过,他与王映霞的那段孽缘,绝非后世想象的那么罗曼蒂克与美好罢了。”
“你也见过他?”
尹玉如男人般大笑起来:“我跟他一起喝过酒、打过架、泡过妞——你信吗?”
这年夏天,尹玉的中考成绩出炉,果然是全校第一名。
她考入了重点高中——南明高级中学。
临别时,司望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第八章
2009年。
七月半,中元节。
这座城市没有任何鬼节的气氛,街上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中元节——也许只有她是例外?看来依旧年轻,大多数人都会猜错她年龄。从亚新生活广场进入地铁站,她穿着一条白色长裙,露出洁白纤瘦的脚踝,踩在黑色平底鞋上,乌黑长发披在肩上,脸上有淡淡的妆容,嘴唇抹着可有可无的颜色,挎着个简单的女包。
她叫欧阳小枝。
从步行台阶走向站台,旁边的自动扶梯上,有双眼睛正看着她。
或许是地铁进站的缘故,突如其来一阵冷风,长长的黑发宛如丝绸扬起,正好掠过对方抓着自动扶梯的手背。
乍看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长相挺是英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