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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在南明路停下,两堵漫长的围墙间,是一道学校大门,挂着“南明高级中学”的铜牌。
星期五,住宿生们离校返家,大家惊讶地看着我走进校门,无论老师还是我带的学生,没人敢跟我说话。我看到了马力和他的室友,就连他们也在躲避我,同学们如潮水般散开,让我变成一块干涸的岛屿。
“申老师,请到校长办公室来一下。”
身后响起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回头看到教导主任严厉的脸——他怎么还在这里?关在监狱里的不该是他吗?
我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踏上楼梯的拐角时,他低声说:“前几天,那个叫黄海的警官来找我了,你果然把我那些事都说出来了。”
半句话都不想说,我能猜到他要说的话——你有证据吗?你拍下照片了吗?这件事我已经跟校长汇报过了,谁会相信一个杀人嫌疑犯的话呢?
沉默着来到办公室,老校长的面色惨白,不停地拿手帕擦额头的汗。七年前,是他亲手给我颁发了见义勇为的奖状,也是他决定保送我到北大读书。三年前,又是他在校门口热烈欢迎我回来,给我腾出住宿的地方。就在上个月,他还说要登门拜访我的未来岳父。
“申老师,很高兴你能回来。今天,我已向全校师生传达了一个重要决定——鉴于申明老师在我校的行为不端,违反了人民教师的基本道德,为维护我校的声誉,给予申明开除公职的处分,特此通知!”
我宛如雕塑凝固许久,才理解他的意思,平静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对于这样的反应,校长有些意外,跟教导主任对视了一眼,摇头说:“对不起,还有一份通知——因为相同的原因,上面已经批准,给予你开除党籍的处分。”
“好吧,我只想告诉你们——我是清白的,更没有杀人,连警察都相信我的话,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做?”
“申老——”校长意识到我不是老师了,“小申啊,你才二十五岁,未来的路还长着呢,不要灰心丧气,谁没遇到过坎坷呢?像你这样名牌大学毕业的,总能找到合适的工作,说不定在外面还发展得更好。”
“开除我的公职与党籍——是谁的意思?”
“你别误会啊,这都是市教育局领导的指示,学校也没人提出反对意见,党支部全票通过了。”
“市教育局领导?上个月,局长还找我谈过话,说我是重点培养的对象。”
校长背过身叹息:“此一时,彼一时也。”
他在赶我走,我也不愿像条狗似的跪下来求他。
教导主任送我到楼下,在我脑后轻声说:“哦,申老师,还有件事啊,你的那间寝室,学校会为你保留到周一晚上,这两天请收拾好行李吧,周二清早就要改造成乒乓球房。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尽管说。”
我的肩膀都要抽搐,战栗了半分钟,愤怒地回头打出一拳,这家伙早就没影了。
晚风带着夹竹桃花的气味吹来,我像个死人站了半天。
食堂关门了,我却并不感到饥饿。
回到寝室,屋里已被翻得乱七八糟,地上全是我的藏书,学生们的考卷也不见了,反正再也不是语文教师,对我来说唯一重要的是——慌张地趴在地上,脸贴着地板到处搜寻……
翻箱倒柜,终于在角落的垃圾堆里,发现了那串暗淡的珠链,我紧紧抓在手心,小心地清洗,放到嘴边吻了两下。
今夜,我耐心地收拾房间,恢复到被捕前的样子。我打消了给未婚妻挂电话的念头,可以想象打过去是什么结果,就让谷秋莎和她的爸爸睡个好觉吧。
关灯,上床,再过三天,这张单人床也不再属于我了。
还有我新房里的那张席梦思大床,未来将会属于哪个人?
第七章
第二天。
1995年6月17日,清早,我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坐着公交车前往市区,或许能赶在他们出门之前……
说来可笑,第一次上女朋友家,我既激动又笨拙,手里提着各种落伍的礼物,让谷秋莎奚落了一番。倒是她的爸爸平易近人,作为大学校长,跟我讨论教育界的问题。幸好我做足了准备,说了一番别有见地的看法,让他刮目相看。
九点整,我来到谷家门口,整了整衣服与头发,颤抖着按下门铃。
门里许久都没声音,我跑下去问门房,才知道他们父女昨晚出门,有辆单位轿车来接走了,据说是去云南旅游。
抬头看着太阳,我任由眼睛刺得睁不开,脑中未婚妻的脸也烤得融化了。
忽然,我如此强烈地想去见一个人,假如世上的人都抛弃了我。
正午之前,来到一栋六层公寓,我按响了四楼的门铃。
“谁啊?”
四十岁出头的女子打开房门,手里还拿着炒菜的勺子,疑惑地看着我这不速之客。
“请问申援朝检察官在家吗?”
其实,我认识她,但她似乎不认识我。
没等对方回答,有个中年男人出现在她身边,皱起眉头说:“我知道你来找我干吗。”
我一句话还没说,他就把我拖进家里,他关照妻子回厨房继续烧菜,便让我坐在沙发上,又关上客厅房门。
“她知道我是谁吧?”
“是,但她有七年没见过你了。”这个叫申援朝的男人,给我倒了杯茶,“你的脸色不太好。”
“你已经听说了吧?”
“申明,我们的事情有人知道了吗?”
看他一本正经的表情,我只能报以苦笑,他最关心的果然还是这个!
“我从没说过,可不知什么原因,上个月突然在学校里流传了。”
“显而易见,有人要害你。”
“简直就是要杀我!”
他在客厅里徘徊了几步:“有谁知道这个秘密?”
“除了现在这房间里的三个人,还有我的外婆以外,不会有其他人了。”
“不要怀疑我的妻子,她永远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口的。”
“我上门来可不是问这个的。”我难以启齿,但事到如今只有来找他了,“你能帮我吗?”
“帮你清洗嫌疑?”
“警察都把我放出来了!他们也知道我是被人陷害的,只是外面的人还不清楚罢了。”
“其实,我很担心你要是真被冤枉了,公安把你的案子送来检察院立案公诉,我这个检察官该怎么办?”
申援朝有张20世纪80年代国产电影里英雄模范人物的脸,每次听他说出这些话来,我就会生出几分厌恶。
“如果我死了呢?”
这句话让他停顿了几秒钟,拧起眉毛:“又怎么了?”
于是,我把昨晚发生的一切,包括我被开除公职与党籍,以及未婚妻一家躲避我的情况,全部告诉了这位资深的检察官。直到我再也无法描述想象中的明天,低头喝干了那杯茶,竟把茶叶也咬碎了咽下去。
他冷静地听我说完,从我的手里夺过茶杯,轻声说:“你最近做过什么事?”
“没有什么特别的啊,准备结婚,装修房子,带学生复习高考……”
“你做过对不起未婚妻的事吗?”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已经二十五岁了,该知道我问的意思。”
“我——”
看着这个中年男人的眼睛,我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你有事瞒着我。”
“对不起,我想我不能说——但我现在面临的不是这件事。”
“所有的事归根到结都是一件事,相信我这个检察官的经验吧,我跟无数罪犯打过交道,我知道每个人作案的动机,以及他们的内心在想些什么?”
“拜托啊,我不是杀人犯,现在我才是受害人!”
“你还太年轻了!但你告诉我的话,或许可以救你的命,这也是我唯一能帮你的机会。”
我解开衣领看着窗外,太阳直射着他的君子兰,而我摇头说:“不,我不能说。”
“太遗憾了!”他走到我身后,在耳边说,“你跟我年轻的时候很像!饿了吗?在我家吃饭吧。”
还没等我回答,他已去厨房关照妻子了。
中午,我也无处可去,等到主人夫妇端上饭菜,这是我第一次在这里吃饭。
几周之前,南明高中开始流传两个关于我的谣言——
第一个,就是高三(2)班最漂亮的女生柳曼,与班主任老师申明发生了师生恋,最琼瑶的版本说我们是《窗外》的现实版,最重口的版本居然说柳曼请了几天病假是专门为我去做人流的。
第二个,说我的出身卑贱,并非如户口簿上记载的那样。而我七岁那年被枪毙的父亲,与我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生我的母亲是个轻薄的女人,我是一个带着耻辱与原罪来到这世上的私生子。
好吧,关于我是私生子这件事,并不是谣言。
给予我生命的这个男人,就是此刻坐在面前、与我共进午餐的检察官申援朝。
但我从不承认他是我的父亲,他也不承认我是他的儿子。
不过,他的妻子早就知道这件事,她应该想起我是谁了,却没有对我表现出敌意,反而不断给我碗里夹菜。说实话这是我被关进监狱以来,吃到的最丰盛可口的一顿饭。
午餐过后,申援朝把我送到楼下。不知道还能对他说什么,我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他却从身后拉住了我,轻轻抱了我一下。
记得他上次抱我,还是在十多年前。
“保重!”下午一点的阳光正烈,小区花坛边的夹竹桃树荫下,他的嘴唇颤抖,“儿子!”
他终于叫我儿子了,我却还是没有叫他一声爸爸,尴尬点头又默然离去。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我。
两小时后,当我回到南明高级中学,门房间老头叫住我:“申老师,医院打来电话,请你立刻去一趟!”
第八章
外婆快不行了。
已逾子时,闸北区中心医院。急诊室弥漫着酒精与药水味。灯光照在惨白墙上,隐约映出几点污迹,似一团人形的烟雾。一个孤老头被子女遗弃在担架床上,只有插在血管里的输液针头相伴,待到行将就木,小护士们就会叫来值班医生,做下象征性的抢救,厌恶地送入太平间。有个女人被推进来,年轻又漂亮,估计是大学生。乌黑长发从担架床一头披下,摇晃出洗发水的香味。一对中年夫妇哭喊着,说她吃了一整瓶安眠药。值班医生当即为她洗胃。女孩妈妈轻声说:“她肚子里有小孩。”接着恶毒诅咒某个男人。女孩没能吐出胃里的安眠药,医生无能为力地摊开双手。正当家属要给医生下跪,又一群人冲进来,抱着个血流如注的年轻人,胸口插着把尖刀,皮肤白白的戴着眼镜,不像是流氓。有个女人扑到他身上:“他还小呢……他还小呢……”医生勉为其难抢救几下,摇头道:“准备后事吧!”
“他还小呢……”
天还没亮,二十五岁的我守在外婆身边,抚摸着她的白发,直到心电图变成一根直线。医生默然离去,签下死亡证明。
这是1995年6月18日,星期天,凌晨4点44分,外婆享年六十六岁。
我很冷静,没流一滴眼泪,有条不紊地安排后事。天蒙蒙亮,我跟在殡葬车上,没有半点恐惧,陪伴外婆来到殡仪馆。我没有其他亲戚,外婆也没有单位,人们是不会关心一个老佣人的,只有她生前干活的那家人,送来了两百块钱的白包。至于我的未婚妻与她的一家,则从没见过我的外婆。不必做什么追悼会遗体告别仪式了,这世上只需我来跟她告别就够了。我想,我也是外婆最爱的人,她一定会同意我的。
一整天签了无数个字,直到目送外婆去火化,看着她小小的身体送入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