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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宏之的神情显得有些担心,“倒是妈妈你不要紧吧?”
“有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含糊地回答一句后,宏之便像逃避什么似的将目光移开。他将脸转向窗户,冬日的阳光透过白色的薄纱窗帘照射进来。“我只是……想看看卓也的房间。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他要回大宫的爷爷奶奶家。
“好长时间没跟他说过话了,所以……不可以进来吗?”他小声问道。
他没有用普通的问句或陈述句,而是用了表达不确定的反问句。功子莫名地有些恼火。为何如此小心翼翼?就像在战战兢兢地排除哑弹似的。
陡然升起的无名火,又立马如泡沫爆裂般消失无踪。除了悲伤,如今的功子心中装不下别的感情。这种悲伤并非那种灼烧五脏六腑的悲痛,而是近乎倦怠的沉重悲哀。这份悲哀能将其他的感情全部吞没、同化,直至令其消失殆尽。
功子什么也没说,在地毯上挪出空位,示意宏之进屋。宏之并没有马上跨进房间,而是站在门口扫视屋内。
功子开口了:“进来呀,看看卓也生活过的小天地吧。”
宏之目不转睛地打量起功子的脸,像是要从母亲的脸上读出些什么。然后他缓慢而小心地走了进来,好像一旦步伐太冒失,就会被地板咬一口似的。
古怪的孩子。这可是弟弟的房间,有什么好怕的?还是做哥哥的呢。功子浑浑噩噩地想道。
她仿浸在了悲伤和疲惫的海洋里,海水已然没到了脖子,无论做什么,都得拨开如油脂般厚重的层层波浪。真想一动不动地待着,直至沉没海底。可每当脑袋刚沉到海面下,就会有人呼唤她,走到她身边,她便不得不重新浮出海面。为什么老是来找我麻烦呢?
“书真多。”宏之说着便走近书架,用手指触摸一排排书脊,“这些书他全都看过吗?有些看上去相当高深嘛。”
功子低着头,用手指抚摸着地毯的绒毛。当宏之要从书架上抽出某本书时,她马上尖声叫道:“别碰!让它们保持原状。”
宏之像烫着了似的,赶紧缩回手。他俯视着功子,又小心翼翼地离开书架,也离开母亲几步,走到窗边。
两人都沉默不语。功子能够听到宏之的呼吸声。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健康男孩的呼吸,似乎还夹杂着心跳声。
“换一下空气吧。”宏之突兀地用有几分不自然的轻松语调说,随即拨开月牙锁,拉开窗户,“一直都是紧闭着的吧。”
白色的薄纱窗帘“呼”的一下鼓了起来,一月的寒冷空气涌进房间。解除了阻挡,阳光直接照在地毯上,留下方形的光斑。
“没有的事。我每天都打扫的。”功子用毫无抑扬的语调说道。
“哦,对不起。不过我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宏之背朝功子,两手撑在窗框上。
你到外面去不就好了?让妈妈一个人待在这里。让妈妈跟卓也两个人待在这里。好不好?
功子这才发现,宏之肩膀的轮廓以及歪着脖子的模样,都和丈夫一模一样。从背后看,他简直就是丈夫的翻版。
这孩子跟我一点也不像,长得像我的是卓也。
“卓也是怎么想的呢?”背对着妈妈,宏之嘟囔道,“他为什么要死?我实在弄不明白。对他的死,我到现在都没有真实感。”
这孩子在说些什么?是在问我吗?是在质问我关于卓也自杀的原因,身为母亲的我掌握了什么线索?
所有人都在问功子同样的问题,包括学校的老师,还有闻讯赶来的亲戚。有没有预兆?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他有没有反常行为?他有没有说过“我想去死”之类的话?
他们就是用这样的质问来责备功子的。
什么也不问的只有丈夫。他觉得自己与功子一样存在疏忽大意,是功子的“同谋”。
那个圣诞夜,卓也悄悄溜出家门,我们竟都没有发觉。十一点半左右,我还来到这个房间前跟卓也打过招呼,说了声“晚安”,却没有得到回音。我以为他已经入睡,就不去惊动他了。我没有敲门,也没有打开门瞧一瞧。
只要我当时这样做了,就肯定能发现卓也不在房间里。
卓也的遗体在发现时已经冻僵,经过检查,警察通报了他们推断的死亡时间,大概在半夜零点到两点之间。为此还查过卓也胃里残留的食物。功子对警方提出要求,既然检查得如此仔细,希望能给出更详尽的结论。半夜零点到两点?这种不着边际的推断怎能叫人满意?
希望你们能搞清楚,那孩子的脚离开学校屋顶的时间是几点几分几秒?那孩子从屋顶坠入雪夜之地,到底花了几秒?告诉我那孩子断气的准确时刻。
于是丈夫说,这样的事实已经毫无意义了,因为你我当时都不在现场。
卓也从三中的屋顶坠落之时,他的身体在空中飘浮之时,大雪覆盖他的遗骸之时——
我们夫妻都在干什么呢?
在睡觉。在甜蜜的梦乡遨游。
一心以为,早晨起床,一定能再次看到卓也的脸。
宏之无声无息地关上窗。他靠在窗户上,额头几乎抵到玻璃:“昨晚,我跟爸爸深谈了一次。”
在功子的耳朵里,这些话语仅仅是些声音的碎片。就像蜜蜂在嗡嗡叫。
“爸爸说,他有过某种预感。”
沉重地喘了口气后,宏之转过头来。功子仍低垂着脑袋,因此只能看到长子的脚尖。
“卓也是去年十一月份开始不上学的吧?爸爸说,他从那时起就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觉得卓也……好像整个人都被抽空了似的,只剩下一具空壳。跟他说话,他也是心不在焉的。妈,你在听吗?你听得见我说的话吗?”
功子继续抚摸着地毯。
“爸爸有个表兄,年轻时就自杀了。这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功子也不知道这件事。不,应该听说过,就在卓也不愿去上学那会儿,丈夫不是愁眉苦脸地回忆过这段往事吗?
“当时爸爸在读高中,那位表兄则是大二学生。据说他将车停在家附近的公园,用管子把尾气引入车内自杀。就在他自杀前两二天,爸爸为了借参考书去找过他。起初根本没想到他会自杀,只感觉他的样子不太对劲,就像只剩下一具空壳似的。后来听说表兄自杀了,爸爸吓了一跳,也明白了之前那种预感的意义。”
丈夫没说过卓也的样子有点像那时的表兄吧?
“爸爸的表兄似乎患上了五月病(注:日本的公司和学校会在四月份招收新人和新生。有些新人和新生进入新环境后不能适应,就会在五月黄金周过后出现厌世的心理、生理疾病,这种现象被称作“五月病”。)。他复读两年,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才终于考入理想的大学,却发现自己无法跟上学业,因而苦恼不已。由于没有遗书,这一切只是猜测而已。”
卓也也没有留下遗书。
“所以看到卓也不对劲的时候,爸爸非常害怕。说是跟妈妈你商量过,让你看好卓也。”
商量过吗?什么时候?他跟我讲过这样的话吗?想不起来了。
就算不提醒我,我也一直看着卓也,从他很小的时候起。
“爸爸还说,他想过给我打电话。”
宏之离开窗户,来到功子身边蹲了下来。他踩到了卓也的地毯。那是卓也喜欢的,总是坐在上面看书的毛绒地毯。功子紧盯着宏之的脚尖,仍在不停抚摸着地毯。
“就算通知我,也不见得有用,爸爸是想让全家聚在一起商量一下,看看有什么办法吧。他甚至还想辞掉工作。可是……”宏之长叹一口气,在地毯上坐下。
功子悄然抬起头,见宏之双手抱膝,蜷缩身子,脸色青黑。“爸爸还说,他后来发现卓也的异状渐渐淡化,十二月中旬时几乎恢复了原状,和拒绝上学之前差不多了。所以他放心了,既没有辞去工作,也没有给我打电话。”宏之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几乎听不到,“可就在这时,那家伙突然死了。”
突然死了。传到功子耳朵里的,只有一些不带任何含义的声音碎片。功子继续抚摸着毛绒地毯。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谁都搞不明白。卓也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恐怕也无从知晓。”
宏之停了下来。房间里一片寂静,又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了。
“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不过妈妈,你得振作起来啊。”宏之换了一种生硬的语调,继续说,“我跟爸爸也说过,卓也死去的原因,你们不可能不去想,就连我也会想。如果那样做就好了,或许就能阻止他了。但爸爸妈妈这样责备自己,不但伤了身体,卓也也不会因此而高兴。他在很多方面确实让人难以理解,爸爸妈妈对他的疼爱却是切切实实的。”
功子抚摸地毯的手停了下来。她抬起头,从正面注视着宏之。这孩子真的很像丈夫,五官简直一模一样。
“你不必这么担心。”听到这句话,宏之也注视起母亲来。
他脸上还是那副表情,担心、忧虑外加一点点胆怯,自进屋后一直没有变过。但是现在,宏之心底的某—东西似乎受伤了。他说的话对功子而言全都是没有意义的声音碎片,但他内心的一角破损时发出的声音,功子却听得清清楚楚。
“不必担心?我吗?”宏之嘴角抽搐着反问道,“为什么我不必担心?”
“跟你……”
功子眼神淡散。她的内心也一样涣散。脑海里浮现出卓也的脸。为什么宏之会坐在这里?我又在这里做什么?
“跟你没有关系。”功子说道。
宏之倒吸了一口冷气。功子感觉到了。
这样说好吗?这是我真正想说的话吗?难道没有更合适的说法了吗?啊……在悲痛的波浪冲刷下,还要不停地游下去,真受不了。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宏之吐出了这么一句。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爸爸他,”宏之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说他曾想过辞掉工作,用辞职补偿金买一辆旅行车,和卓也两个人游遍全日本。”功子没听说过这样的计划。为什么把我搁在外面?
“那家伙其实非常幸福。妈妈,你不觉得吗?”
宏之握紧拳头,站了起来。他的体内有什么东西“哗啦哗啦”地坍塌了。那东西因干燥而龟裂,却勉强维持着外形,如今终于超过极限,土崩瓦解,化为齑粉。
“为了他,爸爸甚至愿意改变自己的人生。难道这样还不算幸福吗?”宏之叉开两腿站在母亲身边,扯着嗓子喊道。功子终于注意到,他那颤抖的声音混合着眼泪。
“而妈妈你,只是一个劲儿地想,为什么死的是卓也?如果一定要死一个,为什么不是宏之?只要死的是宏之,就没关系了,对不对?被我说中了吧?”
功子仰视着长子的脸。分开住的这段时间,他长高了不少。不使劲抬头,都无法和他对视。
“宏之……”她想说点什么,却说不下去。
“算了。这种话,说了又有什么意思呢?我真傻。”
宏之一脚踏在地毯上,经过功子身边,走出了房间。功子涣散的精神试图追上自己的长子。她伸出手来,想要接住宏之体内正在崩塌的东西。
但她的身体一动不动,仿佛一具空壳。
所谓的空壳其实是我,化为齑粉的是我的心。我无法接住宏之,因为我的躯体并不存在,盛放心灵的容器已经打碎了。
功子呆呆地目送着另一个儿子,看着他一边痛哭流涕,一边逃走似的跑了出去。
不知何时,我的船,已经离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