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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头上有窸窸窣窣的响动,浮土落下来差点迷了孙元德的眼睛。一个黑影猴子一样蹿上墙头,飞快地跑着,黑影踩着鸡窝跳进院子,箭一样地冲到门前,扒着门闩要开门。孙元德反应过来,抓住他使劲往远处一扔,太白“咚”的一声摔在地上。孙元德看到一团黑雾从瘫在地上的身体里飘出来,飘到眼前。他大喝一声,抄起一把扫帚,舞得八面生风,扫帚刮伤了太白的脸,冲了几次没抓到门拴。太白绝望了,扯着嗓子“娘,娘”地哭起来。孙元德心里“忽悠”了一下,分辨出来这是儿子太白的声音。孙元德扔了扫帚,揪着太白的脖领子把他拎进屋扔在炕上。太白使劲扑腾,孙元德把他夹在两腿中间叫他动弹不得。屋顶在孙元德的眼前旋转,他晕得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了。太白哭了一会儿筋疲力尽地睡着了。
眼前两扇大门关得死死的,院子里没了一点儿声音,秦氏一团烈性,万种伤心。嫁进孙家十载,养儿子,画瓷胚,操持家,哪一件她没尽心竭力?猪狗都有一个安身之处,她的命,连猪狗都不如。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苦才是真的苦。她这一辈子全部心思都扑在丈夫儿子的身上,换回来的却是手里的这根绳子。
白天,坐地虎被窦三旺生拖回来,她跳着脚在馒头店的门口又骂了半个时辰。隔壁的赵福从她的叫骂中知道了来龙去脉。这女人长了一张臭嘴,干净人溅上她的唾沫都会惹上一身的烂疮,况且他对秦氏还真有那么点不干净的心思。赵福躲在屋子里索性连耳朵也闭上了。坐地虎见骂不出真神,急得手里的饭铲子使劲敲了几下锅边。
“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各吃一路。有眼无珠的骚货!竟敢让我的干裙子搭上你的湿裤子。淫妇!你这是睡在棺材里擦粉,不知道死活!”
窦三旺说:“骂了一天了,累不累?幸亏你的两片嘴是肉长的,要是瓦片做的早就‘哌哒’碎了。”
坐地虎瞪起两只眼睛问:“放你那撅尾巴的骡子屁,是那个贱人给你养了儿子?还是我给你养了儿子?你再向着那个贱货说话,我把你嘴吊起来!”
窦三旺:“吃四两罩半斤,你就会冲我吆三喝四,等我两腿一蹬奔了阴曹地府,吊我的嘴?吊骡子去吧你!”
“少说断头的话,赶紧滚进来塞饭,明天上笼的面还等着你揉呢。”
吃完晚饭,坐地虎和窦三旺忙完了店里的活,带着儿子金宝回后街的家里睡觉去了。
赵福上了栅板,关好店门。晚饭他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坐地虎的叫骂声在他的心口上堵了一个硬疙瘩。只听说孙元德把秦氏踹进了屋,不知道进屋后把她怎么样了。赵福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在床上烙饼。他索性爬起来倒腾货架,东面的倒腾到西面,西面的倒腾到东面,累出了一身汗,还是没有睡意。门外有动静,赵福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耳朵贴在门板上,没听到什么,刚要转身离开,门突然敲响了,声音果断决绝。赵福吓得一哆嗦,小声问:“谁?”
门外人没有回答。
赵福又问了一句:“你找谁?”
门外人还是没有说话。
赵福犹豫了一下,拉开了门栓。一张肿胀得完全变了形的脸突然往他眼前一伸,赵福两腿发软,双手紧紧抓住了门。
秦氏意识到吓着了他,她说:“是我。”
赵福张着嘴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他怎么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没打死我,算我命大。”
赵福心“砰砰”乱跳,下意识地往她身后看了一眼问道:“他知道你来这吗?”
“是他让我来的。”
赵福浑身一抖,镇定了半晌才开口问道:“让你来找我?”
秦氏摇摇头:“他让我找馒头店的那个婆娘。”
赵福紧绷的神经松了,整个身子轻得能飘起来,原来他如此坐立不安,担心的并不全是面前的这个女人,他更担心的是自己的处境。
听说坐地虎不住在店里,秦氏问,她的家在哪儿?赵福告诉她,后街,从东面数第四家。
“后街,从东面数第四家。”秦氏嘴上和心里都重复了一遍。
“这么晚了,什么事不能明天说?”赵福问。
秦氏苦笑:“明天?我哪还有明天?”
她举起来手里的麻绳说:“他让我去死,连根像样的上吊绳都不舍得给。我给他生养儿子,操持家,整整十年。嫁得好不好,真的要等十年才能说清楚吗?我知道我命苦,可是我命不该绝啊!”
赵福被她的话惊得两眼发花,连呼吸都停止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外美如花,内秀如灯,德性好,涵养也好,算得上女中圣人。她命苦,可是真的命不该绝啊。秦氏张大了肿胀的眼睛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逼人的哀求。赵福避开了她的视线。
秦氏长长地叹了口气问:“你说,咱俩清白吗?”
“清白!当然清白!”赵福的语气很急切。
“太白他爹说,那我就应该用这根绳子吊死到坐地虎家口去,以示我的清白。”
秦氏说这话的时候整个姿势都是往里收的,她垂着眼皮,一眼也没看赵福。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气焰逼得赵福站不住脚,整个人都瘫软了,他不得不伸出两手按着桌子。赵福抖着嘴唇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话:“他不是人,简直是畜牲。”
秦氏说:“畜牲听人吆喝,他不听。他不是畜牲是鬼,我命薄福小降不住鬼,只能被鬼赶着往阴间走。”
听她这样说,赵福急了说:“他逼你死,你就去死?”
秦氏垂着眼皮说:“你给我指一条活路。”
赵福一口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这女人是箭,她身后还跟着一张硬弓,除非他有力量抓住飞来的箭,并回手把硬弓折断了。他赵福不是将军没有这个臂力,就是有也不敢去使。
见赵福不答话,秦氏抬起肿胀的眼睛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本该把画谱带过来还给你,可是我进不了家了。等天亮了,你跟太白去要吧,他能找到。”
赵福说:“别说这样短命的话,他是醉了,醉鬼的话怎么能当真?天亮了,他的酒醒了,事情也就过去了。”
秦氏说:“明天过去了,还有后天,与其被一刀一刀凌迟处死,不如尽早自我了结。”
赵福叹了口气问她:“你说人死容易,还是活着容易?”
秦氏一愣,看着赵福没有说话。
赵福说:“死,就难受那么一下子,挺一会儿就一了百了了。活着比死难多了,风风雨雨几十年,要真本事,真耐力。如果你认定自己是苦命之人,就咬牙熬吧。不为自己,为孩子也要熬下去,太白才八岁,没了娘他怎么往下活?”
听到“太白”两个字,秦氏“扑通”一声给赵福跪下了,这一跪吓了赵福一跳,也吓了她自己一跳。秦氏从家门口走出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她从心里不想死,出阁前她严守闺训,嫁人后也未辱没过门风。为什么他逼你死,你就去死?不想死,为何又向前扑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他指的路上狂奔?她看到了店铺关着的栅板里透出来灯光。秦氏不眨眼睛地盯着那里,发现亮着灯的不是馒头铺,是杂货店。秦氏的脑袋里劈过了一道闪电,刺眼的光亮把她晃成了瞎子,心里的呐喊声把满坡的树吓得颤抖不止。秦氏突然明白了,她急匆匆地往这儿赶,不是去奔死,而是来投生。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唯一能普度她的菩萨。秦氏两手扶地,脑袋“咚咚”地往地上死命地磕着。
赵福紧张得连气都上不来了,想往起拉她又不敢伸手。
“起来!别!别!你这是干什么?”
跪得太猛了,膝盖钻心地疼,头磕得太虔诚,额头针扎地疼,秦氏的眼泪流出来,她趴在地上很快就泣不成声了。
“救我!你能救我!你带我走吧,我跟你去乡下。别说是当妾,就是给你当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
赵福不像菩萨,他像个罪人,直戳戳地立在秦氏面前,闭着眼睛,脸上细细地冒出层汗来。
秦氏知道他在犹豫,她一句比一句说得软,一句比一句逼得急。
“做不成牛马,我长成你门前的一棵树,拴车系狗,给你乘荫纳凉。”
秦氏说一个字,赵福的头皮麻一下。赵家哪来这么大的风水?一个老婆都养不活,还要养两个?乡下的老婆含辛茹苦地给他敬着老,养着小,他不能凭一时兴起,毁了自己的日子。
“咳!人生本来就辛苦,为啥还要添些个纸上的凄凉?”
话本是他在心里说的,不料却溜出了口,赵福吓了自己一跳。
秦氏像被凉水激着了,哆嗦了一下,直起身不相信地问:“纸上的凄凉?”
片刻,秦氏“嘿嘿”冷笑:“这些日子里你是把我当画看呢?还是当字读呢?”
赵福垂着眼皮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秦氏手撑着地站起来,腿麻了,她踉跄了两步站稳了。赵福在她心里已经摔倒了,她不能让自己跟他并肩躺着。孙元德扔给她上吊绳子是第一惊,赵福跟她说了这番话是第二惊,前后两惊(更)离天亮已经不远了。秦氏的心平静下来,她整理好衣裙,迈步往外走。赵福看着她,用目光询问她的去向。秦氏恨恨地垂下了眼睛,蜡枪头戳石头——卷回半截去。眼前的这个男人也是狗屎做成的鞭,(闻)文不得也武不得。
秦氏轻蔑的目光激怒了赵福,我连她的手都没摸过,怎么就扎了一手的刺?你看她逼得多急,连摘刺的功夫都不给我留。
秦氏拉开门走了,赵福追了出去。秦氏回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里有一股浓郁的阴气。赵福的手下意识地往前伸了一下,想抓住她。秦氏两眼流泪,手像两只鸟一样飞过去,脸回光返照一样地亮了。鸟儿未入林,赵福的胳膊先软了下来,腿紧跟着软了。他两手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秦氏的脸像扔进冷水里的红火炭,“滋啦”一声白了,天黑得看不见赵福的牙,手伸出来看不清自己的五指。赵福让秦氏软弱至极,彷徨无助,她绝望地走了。
赵福喜欢秦氏不假,但是这种喜欢是蜻蜓点水,乱鸟投林,见好就收,不收就会出错。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男女之情是把双刃剑,怎么舞都会伤人。人世间,车有车道,卒有卒道,各有各的命,万万强求不得。
黎明前的夜更黑了,秦氏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后街,站在街中心,仔细地辨认了好半天。她天生方向感差,更何况是在夜里,秦氏把西认作了东。赵福说,坐地虎家是从东数的第四家。秦氏从西往东数,数到第四家的门口站住了。眼前两扇门紧紧地关着,里面没有丝毫声响。秦氏手里拿着麻绳,细细地捋了一遍,把扎人的毛刺摘下去,她怕扎痛了脖子。有口气的时候百般恩怨磕磕绊绊,再想不通也得往前走,这口气没了,就另当别论了。秦氏从来没有想过死,她是实在没有别的路可走才吊在这儿问路的,假死是为了真活。不进坐地虎的山门,她怎么诵经说法?
夜太静了,动一下身子,衣裙的声响惊得人汗毛倒竖。
秦氏相信她能听很远,可是她想的人和想她的人谁都不张嘴跟她说话。
秦氏哭了,她哭了很久,从来没有这么翻江倒海地哭过,身子都哭软了。哭泣使她身心舒畅,郁积的忧闷一点一点地吐了出来。秦氏仔细整理好衣衫,用手把落下来的头发挽回去掖好了。抬头看着门框上有个现成的木橛子,回手拣了几块砖摞放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