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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底下有什么东西——一堆冒着烟的灰烬。
“大麻?”我瞧瞧范思聪又看看钟仪,然后笑:“倒不怕把椅子烧着。”
钟仪立刻弯下腰去看。我说别把你迷了,就像我一样。然后我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说你身上有股血腥味。
她立刻站起来,看我的表情有几分古怪。
大概是我大麻吸得多了,我说。
粘那片树叶子的血,许真是人血呢。
那时候我还一阵一阵的晕眩,头痛得要命,什么事情都没法子深想,好在看起来我已经从杀局里逃脱了。跌跌撞撞走出鬼屋子,等在外面的陈爱玲看见我的模样,吓了一大跳,问怎么回事。我拍打着自己的脸,转头问那两个刚才去了哪里。
范思聪一脸不乐意,说你怎么反来问我们,你又是怎么会跑到地窑里去的,入口还被人用石头封上了。
我当时恶狠狠盯着他,冷不丁地就问:“你为什么会和钟仪走散了?”
他被我吓了一跳,一时没回答上来,但钟仪反应快得很,立刻就说她和范思聪一直在一起。
我嘿嘿一笑,还是去问范思聪:“是吗?”
范思聪说是,但语气里有明显的犹豫。
犹豫什么呢,因为他在说谎吗?我看了钟仪一眼,她正拿眼瞥范思聪,眼神里有东西。
陈爱玲让我快回车上休息着。往村外走的时候,钟仪问我是怎么知道那张太师椅子底下有大麻的。
“我不知道啊,我只是看见有个小女孩爬在椅子上,白裙,红鞋。”
这话一说,立刻就安静了。
上了车,一路往沙漠开。我在车上一颠,脑袋就胀,什么都想不了,只好睡觉。好在我心里已经有了定数。
其间有一次停车方便,我醒转过来,问袁野今天午饭后修车时大家都在吗。袁野回答说范思聪和钟仪出去了好一阵子。晚饭简餐时我又问那轮胎是出了什么毛病,结果是胎侧面扎了大钉子,但却不见钉子留着,否则气不会漏得这么快。那是正常行车不易扎到的地方,像是人为。
如果我再去问范思聪,修车期间,他去了哪里,是否一直和钟仪形影不离,他会怎么答?还是坚持说和钟仪在一起吗。
罗布人混居村落这个话头是我先提的,但那之前,却是她在和范思聪聊罗布人景观村寨的事。钟仪对我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她能不能猜到我会顺嘴嘲讽范思聪,把那座真正的罗布人村落带出来?
能。
不得不承认,我被诱导了。力是相互的,在扰动范思聪的同时,我自己的行为模式也变得容易被预估起来。我以为去罗布人村落是自己的选择,其实却落入了她的设计。
她一定很熟悉这个村子,知道鬼屋的传说,甚至清楚那个地窑。这是她预设的战场。
还有,我是怎么会在修车时睡着的呢,那时怎么忽然就困起来,现在想来也奇怪得很。既然在鬼屋中用上了大麻,那么在我的吃食中下些安眠药,也正常得很。
我睡着的那几小时,是留给她的事前布置时间。毕竟这一路都在一起,行动正式实施之前,她必定需要自己出马去做些什么。
而范思聪,他在被我问起时的语气和表情,是心里已经开始奇怪了吗,如果钟仪在修车的几小时里找了理由和他分开,在鬼屋中也同样如此的话,他一定已经疑惑起来了。只不过,屌丝总是下意识地维护自己的女神。
还是,他和钟仪共谋?
半途加入到钟仪的计划里,因为受不了我的扰动?
是,不是,是……一些声音又开始在我心里切切密语起来。我闭上眼睛按着脑袋,然后听见面前一声喇叭响,睁开眼,就见一条黑影自白光中走过来。
是车灯。
钟仪到了,她竟真的敢来。
袁野开车送的她,车里没开灯,但我想他临走看了我一眼。是为了他自己的事,还是好奇我和钟仪的关系?或许他以为,我对女人真是有办法,所以才能帮得到他。
他却不知道,此时此刻,我心中怒涛般翻滚着的恶意。
钟仪知道么?她那么聪明,对我那么了解,她知道么?
我独住沙漠里的一幢房子。
这是养路人的居所,几百公里的沙漠公路上,有上百幢这样的房子。养路人带着自己的婆娘,一年四季住在这里,负责前后几公里沿路植被的灌溉,以维持这条公路不被流沙淹没。
我们今晚本该住在塔中,但这沙漠小镇上唯一旅店的西侧正在维修,能住的客房临时少了一半还多,事前联系下来,以我们的到达时间,很可能会没房,顶多只能为我们保留一间。不过旅店可以帮着联络附近愿意赚外快的养路人,临时把他们的房子腾一天出来租给我们,价格要比旅店贵些。于是就租了三幢养路人的房子,我一幢,陈爱玲一幢,范思聪和袁野一幢,钟仪住镇上的旅店。
“请进。”我拉开门说。
屋子看起来像是活动房,其实是混凝土的墙,后院的小型柴油发电机提供电力,吊在顶上的灯泡发着黄色的光。
吃过晚饭我又在车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已经进了沙漠,感觉头痛好转了一些,可以试着想些事情,做些打算了。陈爱玲住的房子是最早到的,然后是范思聪和袁野住的那幢,所以到我要下车时,车上就只剩了钟仪,≮我们备用网址:。。≯当然还有司机袁野。我就是在那时发出邀请的。
我得和你聊聊。我好像是这么说的。
看吧,我有些累了,我先去放了行李。钟仪留了个活口,没把话说死。
我在路边等待的时候,曾一度以为她不会来了。
养路人的小屋有两间房,外间摆桌椅,里间是张床,陈设简单到极点。
我在方桌前坐下,钟仪坐在了我对面。这些天里,我们从未如此正式。
“真奇怪一路上你们居然都不问我碰到了什么。”我说。
“我们问了,你不回答。”
“是吗?”我摸了摸脑袋:“范思聪那一棍子还真狠。”
她把手从桌面上收走了。在此之前她的手已经换了两个姿势,像是怎么摆都不舒服。
我站起来,沿着方桌绕了半圈,看见她双手十指交扣成拳,挡在胃前。
我慢慢绕到她侧后,贴着她站,依然能看见她的手。纤长的手指因为用力把血液挤掉了,显得更白晰。指甲的形状修得很漂亮,上了肉色的甲油。
“你的指甲油磨掉了好多。”我忽然说:“是下午在蹭掉的吧,那块大石头挺糙的,力气倒不小。手那么细,可不合适干重活。”
“石头是范思聪搬开的,我可没这力气。这种指甲油嫩,这些天磕磕碰碰早就磨了。”
“是嘛。”
她侧过头要看我,我俯下身子,脸贴着脸,手轻轻搭上她的右臂,顺着袖子往下滑动。
她的颈上炸起了鸡皮疙瘩,脖子僵住了。
“疼吗?”我问。
“什么?”
“还是在这只手上?”我拍了拍她的左臂。
“你说什么呀?”
“伤口啊。”我吸了吸鼻子。
“真的能闻到血腥气呢,那道口子割在哪儿呢。”我的手拂过她的大腿外侧:“总不会是……在腿上吧,倒是够隐蔽,但走路会疼的。”
钟仪终于经不住,人一激灵,用力打开了我的手。
“你到底在干什么,血腥气是我来大姨妈了!”
我愣了一下,往后退开半步。
她站起来,有些愤怒地说:“你叫我来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回到原本的位子上坐下,对她一笑。
“记得昨天的约定吗,我的心理医生。”
“当然记得,但你刚才动手动脚又话里话外的,可不是这个意思。”
“你知道我今天挨了一棍子,有点不正常。只是你真的记得吗,我怎么觉得你从进门到现在,都不太像个心理医生呢。”
钟仪默然,然后她忽然笑了笑,重新坐下,说:“那我像什么?”
“现在像了。”我说。
“那么,你还是坚持要我想象吗,随意想象来刺激你的记忆?”
“不。”我拍拍脑袋:“那一棍子,又让我想起了些东西。”
我看着钟仪,她努力装出镇定的模样,但终究难掩不安。
那么就让我把她的不安放大吧。
“是一只手,一只左手。”不徐不急,我慢慢道来。
“很多皱纹,不深,但密密麻麻,像在石子地里磨过。皱纹是黑褐色的,里面永远积着洗不净的垢。五只手指很短,小指是歪的不能弯,兰花指般一直戳着,指甲扁得要抠进肉里,甲缝里也都是黑的,藏着够养蚯蚓的泥巴。连着这只手的胳膊有很多毛,集中在小臂前三分之一的地方,大概是因为衰老让别处的毛都掉了,只剩了这些还苟延残喘,像是环在手腕上的枯萎的黑毛套子。胳膊里头大约还有些肌肉,但皮肤已经松了,面皮般挂在肌肉上,手背上的青筋蛇行几寸,陷进面皮里不见了。”
“胳膊上头是脖子,很长的脖子。脖子上也爬满了纹,和手上的纹一样细细密密,其实他浑身上下都是如此,如果扒下来刷平了,会大出一倍面积。藏着的脏泥也是一样,他不常洗澡,洗时大概也轻轻用水一拨,把那些泥浸润得更粘。有时候会让人生出错觉,他的肤色本来就这般龌龊,只是角质层厚实了一些。脖子一侧有块黑胎,上面长满了毛,比手背上的长许多,油光锃亮,那毛根被泥养得好极了,肯定还生了小爪子到皮子底下吸着血。”
“脖子往上是个尖下巴,从来不刮,胡子却少得奇怪,只是细细的一撮,和其他地方全然不同。这小撮毛搭在一处,有时索性贴着脖子,因为总沾着羊油或口水之类的东西。再向上是个没了耳垂的左耳朵,看缺口是被咬掉的,不知是人还是狗。耳朵上是头发,茂盛得能藏下任何东西,散发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味道。他的脸上麻子和老年斑混在一起,充满了衰败的气息,其实他的鼻梁又高又直,但给人的感觉整张脸却是陷下去的,在高高的两颊颧骨之间,是一个深深的凹洞,里面眼珠鼻子嘴唇烂作了一滩。”
“他穿着件黑色西装,已经穿了很久很久,两只袖口又松又皱,因为常常挽起来。西装里面是件竖条纹的T恤,T恤里面是一丛胸毛。他身上所有的活力好像都被长在各处的毛发吸走了,其他东西都败落下去,就好像胸毛下的肋骨,蒙在骨上的皮只薄薄一层,因为松弛有些地方褶皱起来,但仍然能清楚地看见肋骨的模样,左一条右一根密集地排在那里,却尤显脆弱,仿佛一拳就会打塌下去。”
我一边盯着钟仪的眼睛,一边说着这些。她维持着微笑,但那笑容是僵硬的,嘴唇甚至已经开始褪去血色。然后她开始躲闪,不再看我的眼睛。
我有种别样的快意,和若有若无的头痛及依然在耳畔徘徊的嗡嗡声混杂在一起,搅活成散发着郁郁芳香的勾人瘾头。
“肋骨往下是座金字塔,往内陷下去的金字塔,那颗黑臭的肚脐眼就像是入口,通往坟墓。肚皮是青灰色的,在缓慢地蠕动,仿佛随时会有蛆从里面爬出来一样,也还真有,一条一条,还有嗡嗡的飞蝇……”
“够了。”钟仪低声说,她的声音太轻,我没听清楚,似乎是这么一句。
“你不愿意听了么?”
“你说的……倒像是个死人。”
“是的。”我说:“他已经死了。你……很清楚。”
钟仪垂着头,像只努力要把头埋进沙里的鸵鸟,当我说了最后那几个字时,她整个人几不可查地震动了一下。
我上身前倾,看见她相交叠挡在腹前的手臂,肌肉紧绷,青筋浮起。